回忆起往事,洛湘不由得抿嘴一笑。再端起紫砂壶,给空杯中都满上了第三杯,仙鹤似是极为满意,引颈打了个长咯,发出“嗝啊——嗝啊”的叫声。
当年夜里师父守一真人不放心自己独自上山,一直都隐在崖后,观自己是否刻苦努力。那日看到了苍猿逞凶,出手便降服了两头巨兽。
后来自己才知,那两头瑞兽都乃山中成了精灵的灵物,民间相传能偶然在山中看到,都是此人一生莫大的福缘。难得自己居然有仙鹤来护,一次遇到了俩个“瑞兽”。
天地造化钟玲俊秀集中于凡人一身,凡人初生便能知父母人伦、天地道理,能学前人、仿先贤,独立思考。
一般草木生灵却没有这得天独厚的福德,只生得一身强健筋骨,却天生的蒙昧,不知父母、不知天地,只得以自然为师。
偶有得了大机缘者,开了一丝灵智,稍稍能懂人言、通道理,便是积了几世的福缘才得报。然后便能学人类、知鸟兽,采日月精华,渐渐的懂得思考。
那仙鹤、苍猿皆是百余年前就开了灵智的瑞兽,在这山中憩息,已能辨善恶、分美丑,知爱憎、明恩仇,虽思维不如人类敏捷,行为还近乎野兽飞禽粗鲁,但已然强过众多终日碌碌不知所谓的凡夫俗子许多。
那日,师父守一真人只是出手略微施惩戒,那苍猿便立刻低头俯首,似乎知道了自己不对,恢复了平静时的可爱。
守一真人师父又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倒出半粒乳色药丸,放在紫砂壶中研磨开来,再从大袖中拿出三个杯子,倒了四杯茶水,放在茶几上……
后来一连数年,直至今日。那一鹤一猿日日都准时的,在香炉里那根九真七福香燃尽时才翩翩出现,如同私塾里启蒙的孩子般乖巧的坐在翠微崖矮几边上,等着喝茶。
开始时,洛湘还气恼苍猿那夜逞凶,也算补偿仙鹤那日伤在苍猿手下,都是苍猿喝一杯,仙鹤喝五杯。
那苍猿乖巧,竟连日摘来新鲜水果,做人一般献媚讨喜,闹得洛湘再也不忍生他的闲气,于是变为了两兽一人相对而坐,共饮三杯的和谐场景。
只是仙鹤看苍猿的眼神,由恼怒一日一日化为鄙夷。后来渐渐熟识,那仙鹤似感念洛湘日日赠茶的恩情,也会常常不知从哪里叼来一些活鱼鲜虾,端的是美味,让自己与师父、师兄弟们都改善了下伙食。
……
三杯茶水已尽,仙鹤与苍猿也并不离去,只是开心舒畅的来回蹦跳,都看向那上崖的小径,倍儿有翘首以盼的姿态。
话说三杯茶水,也不过只是须臾片刻,洛湘刚把茶杯扣好,再抬起头,就见小径旁的柏树下站了一女子。
看那女子,鹅黄色华衣裹身,外披白色纱衣,露出天鹅般的颈项,裙幅褶褶如雪月光华流动轻泻而下,脚蹬月白色的鹿皮小靴,步态轻盈柔美。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一缕青丝垂在胸前。
未施粉黛,双颊边泛起若隐若现的扉红,衬托出一种纯肌如花瓣般的娇嫩可爱,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又似清灵透彻的冰雪精灵。
正是方才在山下唱着山歌的黄衫女子!
几杯茶的时间,居然就登上了显定峰。再细看那女子,眉目间却有一丝怒意,不复刚才在上山唱山歌时的那种满载着喜悦的感觉,整个人彷佛都笼罩了一层寒意。
“洛腾儿,你喝茶的速度见长啊!”那女子也不问候崖上的三位,上崖就盯着了那矮几上的小小紫砂壶,一颦一怒,皆有青春的灵动美丽,口音也不似均州口音,似带了几分江南女子的婉约清脆,一如方才歌声一般动听。
洛湘抢着赶在女子上崖前喝干了紫砂壶中茶水,似是非常开怀,也不在意女子眉目间的怒意,“采儿师妹,你怎么和鹤儿、猿儿一般,上崖就盯着了这壶!”
洛湘装出一本正经,与他“采儿师妹”理论,把那一鹤一猿喊得无比亲昵,一旁那一鹤一猿也是异常开心,配合的点了点头,像极了那州府闹市里的无良公子,与身后的俩个无耻家丁,也不知听没听懂这洛湘说的什么意思。
“好,洛湘,洛大公子,”那女子俏脸一寒,也不与那三个沆瀣一气的活宝计较,“师父让我来考你今天的功课,你既然连茶水也不愿给我备上一杯,那么咱们现在就开始吧!”
“……”
只听显定峰翠微崖上一声悲惨的哀嚎,惊起一鹤一猿,尽皆掩耳多路而去……
“采儿师姐,你会背那《心经》么?”
“我又不是个病篓子,要天天吃药,背那些修身养性的东西做什么!”
“……”
“那么短,居然都记不住,笨死你的,还神童呢!”
“师姐,《心经》260个字,我都能默,只是不能理解,便背不出。”
“那他们说你,六岁能颂《诗经》《论语》,你那是便读得懂了?”
“……”
“那时我已略能懂,这《心经》,却是看不明白。”
“……”
“那采儿师姐,师父说,练剑要做到剑意绵绵若存,那是什么样的境界啊,师姐达到了么?”
“……”
“你怎么那么多的问题!我刚问你《心经》时,你怎么不吭声!”
“师姐……”
“闭嘴!赶紧抄写《心经》十遍!”
显定峰,翠微崖上,到峰顶有一块高三丈三的大石壁,光滑可映人容貌,不知是先天造化,还是后天有人打磨而成的,有几分像众多大山上,为篆刻帝王名人的诗词而专程打磨平滑的影壁,又有几分像一块被日月摇光冲刷光洁的墨玉,镶嵌在这崖壁上!
洛湘此时正站在石壁下,仰着脸,手持一支大如小扫帚的毛笔,在那石壁上工工整整的写字。
看那壁上字迹,正是默写的刚才洛湘背不出来的《心经》。
洛湘似写的非常不情愿,每写一个字,都要停下来和身后一脸怒气的黄衫少女的说上几句话,少女颇为不耐这考察洛湘课程学业的工作,更耐不得他如此聒噪,俏脸满是怒意,愈加显得烦躁,几次不理少年的无聊言语,以沉默相对,又终于忍不住大吼洛湘……
洛湘如仗剑一般,手中拿着一根巨大的毛笔。笔杆足有一尺余长,婴孩胳膊粗细,也不知是老竹还是玉石材质,看洛湘拿在手中就似非常沉重。
大石壁呈不规则状,最高处直到峰顶,上下高三丈三,最宽处不足八尺,上尖下窄,细看居然与那翠微崖一般形状,就如被翠微崖蒙上了大宣纸,影印了下来。
洛湘高不足七尺,伸展手臂也摸不到石壁中间的地方,幸好石壁下有一方大石头,正好可容人站立。
再看洛湘,下笔前必先深呼吸长提气,凝神守灵。
脚下不丁不八的面向石壁而战,随意里却似又有玄机,下笔沉重稳健,气力悠长,不浮不躁,一画一捺犹如农家的石磨缓缓滚动,浓墨如铸,一钩一撇犹如大将军披挂上阵,刚劲无双,竟然字字都显出三分抱残守缺、大成圆润之势。
细观那石壁,也是神奇,洛湘手中毛笔实未沾点滴墨汁,竟能在那石壁上写出斗大的字来,字迹初时如饱蘸浓墨,清晰鲜明,片刻竟如滴入了清水里的墨汁,渐渐消散。
《心经》全篇260字,待洛湘写完一遍,长吁了口气,用大袖擦了擦脸上汗水,再看那岩壁上,却是一字也无了,与平日无人在上面练字时,一般无二。
洛湘与身旁女子,却好似未见那神奇景象,显然平日里就司空见惯了如此奇妙。
洛湘刚刚做完了,那守一真人为自己量身定下的“每日必修课”,由毛遂自荐来考察他功课的“采儿师姐”提问了经文,心中也倍感开心,少年人心性,即使是那从不厌学的好学子,也都总想着老师赶紧放学。
洛湘笑盈盈的又去逗那似乎生了自己气的“采儿师姐”,忽听得山下传来一声绵长而悠远的吆喝声,半山腰上一个肥硕的褐色身影,在林间快速跃动,似松鼠般飞速的上山来,边爬山边吆喝着:“小师叔——小师叔——小师叔——”雄浑厚重的声音在山间回荡着传播出去。
那“采儿师姐”听得山下那人大喊着“小师叔”的称呼,又看到洛湘笑得神采飞扬的面庞,不屑的撇撇了嘴。
来人是接天摩云峰上静心观中,三十六个小道士中的老十七,道号“合光”,不过这道号除了守一真人平日里会叫上一声,在这山中却是再无一人记得。
静心观中共有三十六个小道士,平日里都喊守一真人一声“太师公”。
守一真人口中虽言,不愿收洛湘为徒。但众位小道士看在眼里,守一真人对洛湘悉心指点,照顾有加,不是师徒胜似师徒百倍,任谁看,守一真人就是在当自己最钟爱的徒儿一般,在费心教导洛湘。洛湘也一直持晚辈后生尊敬师长之礼。
观中上下道士,各个都是将守一真人当作神仙一般尊敬的,对洛湘更是格外的喜爱这个懂事可爱、对人谦逊的小孩子。更知洛湘是守一真人带上山来的,是以那上山的小道士,要喊洛湘一声“小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