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观中,年纪最大的是合中道人,看上去似乎比守一真人还要苍老,面色黝黑,满脸的皱纹,三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像五十多岁,平素里管着观中上下一应事物,每日里最大的事情就是操心下观中伙食,是以每天见他,都扛着一个锄头,戴着一个斗笠,身着粗布窄袖衣服,活脱一个山里的老农,和颜悦色的甚是和蔼。
年纪最小的是合灵,与洛湘同岁。据观中师兄弟说,合灵是合中道人在太和山脚下镇中集市上捡回来的弃婴——当时合中道人才二十多岁,掌管着观中伙食,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
那年正月大雪封山,观中没了盐巴,合中带了老十七合光一同下山去镇上买盐巴,集市上一所破庙里聚了一群野狗,合光欺大师兄合中老好人好说话,耍无赖非要逮只野狗来烤了吃,给观中师兄弟们过年打打牙祭,合中拗不过师弟顽皮,随师弟进庙抓狗。
这才发现了被那群野狗围着的孩子,一个已经冻死过去的婴儿。俩个小道士慌得把婴儿带去镇上医馆,掏出了身上所有银两,可那郎中只是摇头,合中拉着郎中的衣裳,硬是说那孩子还有一口气,求他救一救,那郎中却说合中疯道士,让合中把婴儿抱了出去,莫要把个死婴留着他的医馆里。
合中与合光脱了自己的大棉衣给婴儿一层又一层的裹着,连夜冒着暴风雪、踩着及腰的积雪又赶回到山上,求守一真人妙手回春。
后来啊……
守一真人把婴儿放在他丹房的丹炉边上,也不去理会两人的苦苦哀求,只说“你们两个人抱回来的婴儿,你们好自为之,”就回房静修去了。
合光与合中以为真人也是说婴儿无救了,哭得是稀里哗啦。两人连夜上山,又冷又饿又累又苦,就倒在丹房的地上昏睡了过去,谁知第二日醒了,一睁眼就看到婴儿躺在丹房的地上裹着自己的大棉衣,正咿咿呀呀的叫唤,一众师兄弟们都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两人慌忙起身来去看那婴儿,小脸红扑扑的好不可爱,再看自己,数九寒冬居然都只穿了贴身布衣,连夜冒雪上山、光着身子睡觉,居然都身体健康如常。这才知道是师父法力神通,慌忙跑到守一真人的房门外,连叩了九个响头,叩谢师父的救命之恩……
再后来,在整个道观上上下下三十五个小道士的精心抚养下,婴儿渐渐长大,虽没有拜师、亦没有出家受戒,但众师兄弟们都当亲人一样对待,守一真人还赐了名号曰“合灵”……
合光没有那么离奇的身世,只是太和山下小村子里的俩个普通农户的独子,只因前些年天灾人祸不断,日子艰辛难熬,老夫妻俩口子双双寻了短见,留下了当时五六岁已经略懂事了的合光,被四处游方行医的守一真人带上了山来。
但合光身上的故事却是不少,一件件小趣事,常常被师兄弟们当作谈质挂在嘴边。
合光为人忠厚热心,跟随守一真人上了山后,每天都在感叹观中的伙食真是太好吃了,每天都跟随在掌管伙食的大师兄合中屁股后面,山中所有能被人乐道的趣事里几乎都有他的身影,合光总是被人笑着提起,也不恼怒,大约这便是所谓的体胖心宽。
洛文远与静心观中上下道士,打交道最多的便是这合光道士,洛湘上山来,最早熟识的也是这逢人便笑眯眯的小胖道士,可见合光道士有多么的平易近人,丝毫没有寻常出家人的清静高深。
洛湘把带上显定峰翠微崖的毛笔、蒲垫一应事物都装进一个藤编的背篓里,把背篓背在自己背上,便看到合光已经气喘吁吁的跑了上来,忙拱手作揖喊一声,“师兄。”
观中最小的道士都与自己同岁,年纪最大的合光看上去比自己父亲洛文远,年纪还大,洛湘怎么敢让他们喊自己一声“小师叔”!反证守一真人也并未收自己为徒,是以洛湘就自顾自的喊观中众位道长一声“师兄”。
合光也是微微一辑,也不理会洛湘对自己的称呼,想是早已习惯了,口中兀自喊道,“小师叔。”
一旁的采儿却只哼了一声,一脸的鄙夷,招呼了一声,“死胖子,马屁精!一路爬山还那么大声的吆喝什么!”
合光也不以为意,只是咧开嘴一笑,靠在山崖边的大石头上喘了口气才缓过劲来,说道:“师父让我来找小师弟回去,说是小师弟家里的人来接小师弟回家。”
洛湘满脸的惊讶,“这会光景,我家中怎么会有人来接我?”
“这却不知,我也未见来的差人,是二师兄合清引见的师父,师父只对我说,人马已经到山门了,估计半晌就到了,着我先来寻你回去。”
少年心中惊疑不宁,拉着刚跑上崖来的师兄就要下山去,平素里只有腊月里才有家中差人来接自己,此时差人来此,莫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
洛湘一手扶着背后“哗啦啦”作响的竹篓,一手拉着不辞劳苦跑上翠微崖来给自己报信的师兄合光,一颠一颠的山路上奔跑。
俗话说上山易下山难,山路崎岖陡峭,且多沙石,最是忌讳下山奔跑,一旦站不稳失足滑下山去,只摔个鼻青脸肿都是好运道!
洛湘对这段山路太熟悉,数年里不知道走了几千遍,闭着眼睛都不会拐错弯,行走间如履平地,大步如飞,如同猛虎般在林间穿梭疾奔,呼吸间自有一般灵动的韵律,彷佛与这大山这树木有了回响,当真要赞一句:好一个俊少年!俊朗的身影,再也不见当年那个紧紧牵着叔公的手,步步紧跟的瘦弱少年的样子。
山路难行,崎岖蜿蜒,洛湘跑回静心观中时,在门外遇到师兄合韵,知道洛家来的人马已经到得观中多时了,此时正在别院里休息,又急匆匆的跑回苍梧别院中,却见守一真人也在,洛湘心中就有了些慌乱。
再看洛家来的那人,一张国字脸,两抹忠义眉,身着铁甲,腰佩宝剑,大氅猩红似漆人血,目光凛冽如有寒光,好男儿,三十余岁,正值春秋鼎盛年!
洛湘识得此人,乃是自己家中的族亲,在军中任了虎贲将军的一位叔叔——洛靖远!
洛湘道一声,“十三叔安好,”又急忙问,“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叔叔怎么亲自来了?”
“长安城中寄来急件,说五哥思念儿子,我正巧归乡休假在家,也要往京中述职,就来接你一同回京。”
洛靖远开口来,却是一副文人雅士的模样,不急不缓,彬彬有礼,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洛湘观看。
洛文远虽少小离家,辅助唐皇李渊征战四方,多年没有归家,但这家中族谱中辈分排行,却是无一人敢无视,洛文远在同辈中第五,是以洛靖远要喊上一声五哥。
洛湘展信观看,只寥寥几字,正是母亲大人的亲笔,字迹清秀,却难掩那三分戚容,信中言:“自初一廷议归,夫文远一病不起,思念腾儿之心绪日重,烦劳叔叔转达,着腾儿速归。”
看罢信,洛湘心中更是慌乱,母亲绝不是那拿鸡毛小事当作将军令箭的昏庸之人,若非父亲病的非常严重,怎么会急件召自己速归?可父亲身体一向康健……可病了,到底有多重,竟然需要自己速归……
洛湘难掩心中踌躇,不禁看向守一真人。这么许多年,洛湘早已知道守一老道乃是个面冷心热的慈悲人,甚至太心软、太慈悲……少年人,对尊敬的师长,自然生出了一种敬爱之意。
守一真人坐在别院大堂的太师椅中,看着洛湘投来的问询的目光,隐隐的彷佛是长叹了一声,半晌才缓缓说道,“腾儿,你速速收拾行装,今日便随洛将军下山去吧!众师侄那里,你来不及就不要再去一一辞行了,来日总是还要再见。”
“师父……”洛湘看看守一真人,又看看傲立在正堂门前的洛靖远,心中总是有说不出的感觉,往年回家时虽然依依不舍,前些年小时候还会大哭上一场,却绝不是今日这般感觉,竟彷佛这一别,便再难相见一般,鼻子又忍不住有些酸酸的。
“你可会骑马?”
洛靖远看着院里上上下下奔波忙碌的佣人们,从各个房间里抬出各种打包的箱子、包袱,在院子里堆出小山模样,就忍不住皱眉,冷声问身边一同皱眉的洛湘。
“自然是会的,十三叔,”洛湘打下主意要回京中看父亲的病情,心中便急切了起来,看着家中一应人等如此速度的收拾行囊,便是天黑也下不了山,不禁也有些着急,他心思精巧,一听洛靖远如此问,便知道自己这将军叔叔打的什么注意,道:“我这就给吴老说,咱们骑马先行,让他们慢慢收拾,明日再上路追赶咱们,可好?”
洛靖远这才缓缓的舒展了眉头,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洛湘喊住父亲安排来照顾自己的老管家,一说自己的意思,那吴老儿慌得的是把头都摇成了鼓,怎么也不放心自己少主子离开自己半步,去骑那高头大马在山路上奔波。
洛湘是费劲了口舌,老儿只是摇头,看的站在一旁的洛靖远是眉毛直挑入鬓,喊了俩个侍从,把住苍梧别院的前后门,带着洛湘便往山下去。
洛湘只是无奈,大声给院里一众被惊呆了的佣人们吆喝,自己策马先行一步,让他们明日再上路追赶自己。
走到静心观前,见观门口挤了十多个道士,皆是今日在观中的,得听闻小师叔要急着赶回家去的师兄们。洛湘一见那么多师兄都来送自己,眼圈就红了起来,松开拉着洛靖远的小手,跑到静心观前,朝着观门,噗噗通通的叩了九个响头。
看的洛靖远身旁的随从将士都默不做声起来,不知是不是都想起了当年自己少小离家从军时候,乡亲们来送自己的情景。
“师父对我说过,你这一走,我们再见便不是如此这般了,让我们来送送你。”众人见洛湘在观门前九叩首,知道洛湘是在向太师父行师徒之礼,都慌忙让开,让洛湘全了礼数才扶起了这位小师叔。
与洛湘感情最好的便是合灵,对洛湘照顾最多的却是大师兄合中,“太师父言你这次下山,多有坎坷,我们不知道太师父为什么一直不肯收你为徒,也不知太师父既然算出你下山后会有磨难,为什么还要让你这般匆忙下山,但想来太师父总有他的道理。”
“祸福相依,小师叔是有大福报的人,想来自然会有神灵庇护,化磨难为机缘……”
洛湘本是归家心切,又听守一真人说不必再向师兄弟们道别,想着自己速去速回,到长安城看望父亲身体安好,自己再回来便是。
少年人哪里有那么许多的离别愁绪?
但随十三叔洛靖远行至观门前,见到一众师兄弟来送自己,眼圈就忍不住泛了红。
这时又听一向面冷心慈的大师兄啰啰嗦嗦的与自己道别,祝福自己一路顺风,却颠三倒四的说了太师父、说了师兄们,也表达不清到底要说什么,终究是舍不得自己下山去,眼泪就忍不住滴滴嗒嗒的落了下来,慌得师兄们都来抹自己脸上的泪珠。
“这是太师父让给你的,言你一人下山好防身辟邪之用。”三师兄合锋为人最是严厉,平日里不苟言笑,见几个年小的师弟都哭出了声来,一向冷峻的面庞竟也带了一丝柔和,双手捧出一把短剑递给洛湘。
洛湘赶忙双手接过短剑,也不言语,朝着众位师兄又是一拜,“扑扑通通”磕了三个响头,众人哪敢受这位年纪小的“小师叔”的跪拜,慌忙也跪下了一片……
洛湘拜了众位亦师亦友,往日对自己照顾非常的师兄们,站起身来,再不落泪,胡乱擦了脸上的泪珠,转身奔洛靖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