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馨见了苏弘文,心骤然收紧,手也死死抓着包袱,好像随时要夺命而逃的样子。
尤嫂子进了屋,指着苏弘文笑道:“这是我们主家的三公子,今天从这里路过来看看我们,那是我闺女巧儿。”说着指了立在炕边往茶盅里倒水的姑娘,不过13、4的年纪,长得一般,眼睛肉肉的,却是一副可爱的模样,朝着阮馨低头笑了笑。
屋内没什么摆设,迎面放着供桌香案,燃着几根香;临窗的大炕占据了一半的空间,右手墙壁上开了一个门,挂着一块墨兰色的帘布,里面应该还有一间。
阮馨呆立在门口,盯着苏弘文,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看他的模样和笑意,想必是猜准了她会来,所以故意等候。可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他们分手时阮馨还口口声声的说前面不远就是她舅舅家,可走了半天就只看见这么一家农舍,却还是他苏弘文家里的。这家人有没有她这个“外甥女”估计他是一清二楚的,所以分手时才没有再多说其他,想着这荒郊野岭的她必定需要投宿,他们就肯定再会相见。
这么一想,阮馨顿时明白尤嫂子刚才一番赞美主家的话是从何而来,奉承这种事,需要的就是这种“自然流露”。想必苏弘文也嘱咐了尤嫂子一定要留下她吧,阮馨微微勾起嘴角,颔首笑道:
“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还能遇到苏公子。”
苏弘文从大炕上站起来,拱手笑道:“姑娘说笑了,在下来看看家里的产业也是应该,看着天色不早,想着姑娘必会来此借宿,所以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阮馨一愣,倒是对他的直言不讳生起几分好感。要是他也说什么“幸会”“好巧”之类的,估计阮馨能拔脚就走。
见阮馨抓着包袱的手渐渐松了下来,苏弘文也悄悄松了口气,然后看了一眼尤嫂子。
尤嫂子立马招呼巧儿过来,“巧儿,今晚这姑娘……”回头看了看阮馨,阮馨赶忙报上姓,尤嫂子才接着说道,“今晚阮姑娘在咱家借宿一宿,你带她去东屋吧,你晚上和我们一起住西屋去。”
巧儿应了一声,放下茶壶几步走了过来。
阮馨笑笑,跟着巧儿去了东屋。
所谓东屋,就是出了正屋之后右手的那一间砖房。面积不大,布置得干净整洁,窗根下是梳妆台,上面林林总总摆了些精致的小盒子,一面带着手柄的小镜子扣放在桌面上。右手边是一排箱柜,上面摆着一个竹篮,里面都是针线布料。再瞧着床上的水红色纱帐,阮馨不好意思的看了眼巧儿,“这是你的闺房吧,这怎么好意思。”
巧儿半垂着头,生硬地挤出笑来,“没事,阮姐姐住着习惯就行。”说完转身就要走。
阮馨忙拉住她,看到她脸上随即一闪的忧郁,哽了下喉咙,说道:“要是你不嫌弃,不如晚上我们一起睡好了,毕竟我是借宿的,让你搬出去实在不合适。”
巧儿还欲推辞,但是目光有些留恋地扫了眼梳妆台,那神色就和她母亲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阮馨忍住笑,又让了几句,巧儿这才答应下来。
这时忽然从房后传来“哼哼”的叫声,吓了阮馨一跳,忙走了出去。
一个穿着粗布褂子灰色长裤的男人蹲在一边,嘴里拿着旱烟,垂头丧气地盯着地面。对面一个长条的木桌子,上面躺着一只手脚都被绑起来的猪,不停的挣扎乱动,发出“哼哼”的凄厉的叫声。
旁边站着苏弘文的小厮,墨色长褂的前襟提了起来塞在腰带里,额头汗水涔涔,手里拿着一把片刀,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地上那男人。
“双瑞,你在干什么!”苏弘文也是听到了声音赶忙过来,见了这一幕大喝了一声,洪亮的声音在阮馨耳边荡漾开,好像怒气不小。
那个小厮赶忙放下了片刀,向后错了两步,又瞅了两眼那只不停挣扎的猪,哼了声回到了苏弘文身边,“尤喜贵不愿意杀猪,非要我杀,我哪会杀猪啊。”说完,瞪了几眼地下的男人。
尤嫂子赔笑着走过来,“三公子别在意,他这两天犯毛病,和我也是有一火没一火的,就那脾气,三公子回去吧,一会儿我们就将饭做得了。”
苏弘文有些不解,回身却看到阮馨一脸怒不可揭的表情,心下更是莫名其妙。
“尤喜贵好好的杀猪做什么,又不是年节的,那猪看着刚长膘,杀了岂不可惜了。”苏弘文盘着手,将放在阮馨身上的目光移到了尤嫂子那,浅浅皱眉。
“这……”尤嫂子欲言又止,眼睛不住的撇向蹲在地上猛抽旱烟的尤喜贵。
尤喜贵嚯的一声站了起来,将旱烟杆扔到了一边,拿起案板上的片刀就要下手,苏弘文赶忙又喝一声“住手!”迈开步子冲了过去。紧紧抓着尤喜贵的腕子,问道:“你这是做什么?如果你是想为我加个菜,那大可不必了,我向来不喜食猪肉,我看你那边已经宰了鸡,足够了。”
这下倒是换了尤喜贵傻愣在一边。
“可平时主家来人,都得……”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苏弘文神情冷峻,放开尤喜贵的腕子,呼了口气将脾气压下去,“不用杀猪了,我看你已经宰了一只鸡,吃鸡就行了。”
话一说完,苏弘文已经迈开步子去了前院,经过阮馨身边,阮馨偏过头去,看到他微蹙的眉和紧抿的嘴唇,倒像是一脸自责的表情。
小厮双瑞跟着苏弘文去了前院,尤嫂子跑到尤喜贵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使他回过神来,然后两人商议着这头猪该怎么办,最后片刀粼粼,将绑猪的绳子剔开,哄着受惊的猪回了圈。
阮馨看着那把片刀,心下又生出无名火来。
合着当初被当作女鬼而验血时用的刀,竟然是一把杀猪刀!难怪当时那壮汉从人群里钻出来说刀有些大的时候,人群里居然还传来了一声嗤笑,敢情是拿她当猪做实验呐!想到这里阮馨气就不打一处来,但是已经事过境迁,现在生气也没什么用,只得闷闷的往回走。
巧儿有些难为情的对阮馨笑笑,然后也跑到了猪圈那边,阮馨耸耸肩,抬腿往前院走。
到了拐角,隐约听见双瑞的声音,阮馨一时好奇,停住了脚偷听起来。
双瑞说:“爷,您也甭难受,跟咱什么关系啊……这片地说到底还是他的,他想怎么着那是他的事,如今他掌了局,这点小事咱犯不着跟他呕气……想想路姨奶奶,爷,这事咱就不掺和了……”
苏弘文那边好半天没有接话,过后喘了口长气,声音疲累,“如果不是为了娘,我又何苦到如此?他天天好大喜功,只知道年年要上缴多少却从未过问年景如何,收成如何,公中如今少了什么都从下面克扣起来,只图面上好看,老爷喜欢,可是这样下去,这家业早晚要垮的呀。你看看尤家人,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手下每每来此都大鱼大肉,尤喜贵何苦将那养膘的猪都杀了。你想想咱们进来时,尤家人是喜多还是忧多?”
双瑞就叹了口气,“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小的那句话,这地终究是他的,咱也捞不着,他亏是他的,跟咱没关系,咱得为路姨奶奶着想才是。”
那边没有音,阮馨将咬在嘴里的指头拿了下来,悄悄呼了口气,回过身却赫然发现尤家三口都站在自己身后。尤喜贵脸色怔怔,尤嫂子早已眼圈泛红,若不是被巧儿拉扯着,怕是早流下泪来了。
这倒是让阮馨很意外,到底这里面藏着多少事情?
双瑞嘴里时时提到的“他”又是谁呢?
尤喜贵舔了舔嘴唇,转身大步回了后院,阮馨尴尬的朝尤嫂子和巧儿笑笑,却突然听到一声猪叫,等赶回去,那猪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腿脚还抽搐着。
阮馨脸都白了,傻站在一边,往后退几步,却撞到了赶来的苏弘文身上,被他扶了一把。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说了不用杀猪了,我不喜食猪肉!”苏弘文的声音有些嘶哑,脸气得通红,将阮馨拉到一边,手举起来又放下了,气得在原地转起了圈子,“我说了不用杀啊!哎呀,养膘的猪!”
尤喜贵闷不做声,将猪扛到案板上,开始下刀。尤嫂子见状,拉着巧儿去烧热水,尤喜贵这时闷闷的说了一句:“你不吃,给路姨奶奶带去。家里没好东西,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
苏弘文身子一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双瑞忙上前来,跟着尤喜贵一块忙活,边说着:“不用,唉,不用,就这块就行了,行了,行了,剩下的你们留着吃……”
苏弘文垂着头转过了身,看到阮馨站在一边不知所措,面露尴尬,笑道:“让姑娘见笑了。”
阮馨才是尴尬呢,从始至终她都是个局外人,他们说了半天她也是半知半解,想要走开却被一次次突发其来的事情给吓着了,到现在还没从杀猪的阴影里走出来呢。不过有些事还是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个苏弘文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是身上似背着不小的担子,让人有些同情。
不过阮馨从实践中总结过经验,男人是不需要同情的,你同情他他反而会恨你,觉得是你看不起他。阮馨曾深受其害,如今见苏弘文这个光景,虽不至于到恨她的地步,不过为他留几个面子还是应该的。
于是耸了下肩膀,笑道:“快走吧,我可不想再看杀猪了,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