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存先生的凉水澡大约洗到月上中天的时候,在自尊和生命交锋的极限时,需要作出抉择,一世英名和风华正茂的生命,向来思存为上的先生也实在为难,在水中捞朵花撕花瓣。
跑出去,不跑出去——跑,不跑——跑,不——
就在花瓣被撕到最后,上天帮先生做的选择答案马上要揭晓,只听扑通一声,然后是挣扎灌水的声音,思存呆愣片刻瞬间明白是有人跳水了,待得思存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捞到人的时候,发现那人连挣扎都没有了,想了想还是没有赤身裸体的爬出去(先生脸皮再厚底子还是迂腐书生——)
他把人放在岸边,自己下身浸在水中,手按胸口让那人把水吐出来,那人却没有反应,思存想只有把她先带回去了,脸红了又白了,刚才觉得这人穿的不薄,先借最外面一层给他遮遮丑,“冒犯,我也是为了救你——”
谁料衣服刚扒到一半,一声吼砸过来,“先生,你做什么呢!”
思存一哆嗦,谁料这一嗓子不止把他吓着,还把落水之人吓醒了,姑娘睁眼见有人赤身扒自己衣服悲愤交集一脚踹过去,然后爬起来捂着脸就跑了。
雪琅蹲在岸边呼喝先生,思存刚才碰到树桩上头痛,好久才慢悠悠爬过来,十分吃力的状态,雪琅上前帮忙一把要把他拎出来,思存憋住脸死死不上来,“我自己就好,你转过身去。”
原来先生害羞,雪琅把抱来衣服放到他近前转过身去,“先生,我本来想一会子就来给你送衣服的,可是喂小白喂的打了个盹,一不小心睡长了。”雪琅不好意思的嘿嘿两声。
思存匆忙穿好衣服,“你大可明天直接来给先生收尸。”
雪琅不好意思的挠头,黄昏那会天还暖,现在确实就有些冷了,“先生,你刚才对那姑娘做什么?那姑娘踹你做什么?”狼娃娃童心未泯。
思存愣了下,那人好熟悉,“那天的新娘子。”
“莫屏姐姐?”
“这次还救她?”思存皱眉看着雪琅充满着善良仁义的目光,只得到,“她刚才好像是要——跳水自杀?”
“先生你怎么不早说!”雪琅一声雷吼,拖上思存动如霹雳弦惊,思存猜测她可能到了哪里指点着雪琅一会就找到了,就在小山崖旁边,莫屏瑟缩着坐在哪里,隐隐听得哽咽声。
“姐——”刚喊便被思存捂住,“她不想跳也被你一嗓子吓下去了,她这时候心志弱,咳咳——你说话低点声——咳咳——”思存大抵是刚才着了凉极不舒服。
雪琅点点头,压着嗓子,“姐姐——你跟我回家吧。”
莫屏抱着双肩看向来人,见是曾经恩人,眼中惊惧略减,悲伤却更甚,不知哭了多久,泪水都干在脸上了,“谢谢你——可是你还是走吧——”
雪琅见莫屏衣角就飘在崖下,相当危险,知道自己说话没个轻重,情绪一激动嗓门可能就又上去,便求救思存,谁料思存竟然站不稳闭眼趴在她身上,额头触到雪琅的脸,烫的吓人,“先生。”
思存无力嘘一声,低声在她耳边提示,“人死……”
“人死不能复生,姐姐,你一定不要太冲动做傻事。”
“车到……”
“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过不去的,你先过来我们从长计议。”
“山……”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任何事都有办法解决的。姐姐,你冷静下。”
……好在思存平时给雪琅灌输的不少,两人吵嘴吵的默契非常,思存一个字出口,雪琅立刻知道他要说什么。
那姑娘不知在想什么,但却是冷静了些,她虽然有些感动,但选择了要死,便再也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对不起,二位恩人,不是我不知道知恩图报,但是只有来生再报答你们了。”又多看了雪琅一眼,“我记住你了,除了我的父母,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不远处一顶轿子落在那里,四十几岁的贵妇眼底毫不掩饰的掠过一抹赞赏,“陌路相识而已——难得夜遇如此重情重义的两个孩子。”因怕惊扰怀中沉睡的兰湛,轻轻拍了拍他。轿子外的兰湮俯首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温华眼底蓦然明亮,目光便停在月色下那个小而倔强的身影,这一眼仿佛看尽经年,意味深长。
那边雪琅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姐姐,你先慢着,好好——我不劝你了,但你总要和我说说到底是为的什么?”
莫屏凄凉道,“人世悲苦难言,说来心酸而已,不如一了百了。”她那日死里逃生奔回家中,见到的是惨死的父母,埋葬了他们又遇见恶霸,因容貌姣好,又受尽各种侮辱,几日下来极尽悲苦,虽以前不是千金小姐,也是父母疼爱捧在手心,遂再无生念。
“你也不过十四五岁,人生百年长,又可真正懂得何谓人世悲苦?”
这声音缓急正好铿锵低沉,虽听来淡漠无情让人发寒之际却又令人安稳,隐有不得违抗之意,莫屏愣了愣抬头迎上不远处那一双眼底似有薄冰的眸光。
雪琅也一发冷,大冰块。
兰湮从容向前踏了两步,“懂都不懂的,岂不枉死?”
莫屏摇摇头反应过来,“你别过来!”
薄寒声音里带了丝嘲讽,“死固然不是大事,但是有恩不报,有仇不报,一时冲动便觉自己生无可恋,既无意义,又没出息。”
莫屏被他说的咬牙低眉,瑟缩发抖,竟不敢逼视他瀚海般的目光,回头看崖下。
兰湮却身形闪速一掠拦腰将她抱了回来,对着挣扎喊着让我去死的莫屏,兰湮淡声道,“可以,只是死既是一定的事,何苦急于求成,不如先睡一个晚上明天再决定。”
雪琅松了口气低声对思存道,“先生,大冰块居然比你会讲道理。”拍拍思存的脸才发现思存近乎昏迷额头发烫声音含糊不清,“你再管他人——死的就是先生了。”而且有粘稠液体在后脑,原来先生那会子在河中撞破了头都没跟她说,心疼道,“先生先生,你醒醒,我这就背你回家。”
雪琅把思存拖到背上使劲力气往回走,兰湮点了莫屏睡穴把她交给下人便拦在雪琅面前,“顺路,上车吧。”
雪琅瞥他一眼,“不用。”继续拖思存走。又想这人说顺路,莫不是又要去烦爹爹,横他一眼,“别去我家,讨厌你!”却又瞬间想到难道小七病危——抬眼却见兰湛从轿子里走出来,身形单薄,便问“你没事吧?”
小七走到近前温润一笑点点头,“上轿子吧,你先生似乎病的不轻。”然后回头找人叫来医侍,为了先生着想也因为信得过小七,雪琅便任他们给思存看病包扎头部把药噎到嘴里,由他们把先生抬上了轿子。自己刚想钻进去已经被小七拉到身前,“他现在需要休息。陪我去见个人。”
兰湛拉着她的小手钻进了轿子,“这是我娘。”光影寥落里贵妇浅笑融融,端庄娴雅,温和而亲切的看着雪琅,“大娘好。”雪琅很懂礼貌的叫了声。
贵妇却伸手把她拉在近前,“让我看看。”她抚摸她的脸,心底竟是百般的柔情,心中道,真像。
雪琅对着她笑了笑窝在小七身边给小七说悄悄话,“你昨天有没有吃药?”兰湛点点头。
看着为自己而受的那一刀,她指指,“还疼不疼?”
兰湛摇摇头,脸上一直挂着清雅的笑。雪琅打了个喷嚏,兰湛伸手拿过自己放在一边的外衫给她披上,让她靠在自己肩上,“昨晚就没睡好,现在好好睡一觉吧,到了叫你。”
雪琅真的累了就那么靠着他嘟囔,“真去我们家啊。”她看向贵妇,“大娘,我爹爹他性子怪——”
贵妇微微一笑,“那你忍心看着湛儿死掉。”
雪琅看看兰湛苍白的脸,紧紧握着他小手,看着他温良含笑的目光,很难过的摇摇头。
贵妇掠过二人,“你好好休息吧,我和你爹爹是故人,时间匆忙只有夜间拜访。”
待得雪琅真的睡着,毫不设防,贵妇仔细看了她几眼,轻声对兰湛道,“局势紧张,我和你四哥明天必须赶回天都去,湛儿保重。”
兰湛点点头,并没有因为把他自己抛下而抱怨一声。
她拉着他的手,“母后知道这些年你受苦了,但你也知道你的身份,你父皇对你的厚望,你虽然年纪小,却能忍常人之不能忍,这几年好好养病就当休息吧,时间合适了来接你回去。”
兰湛只是点头,轻声道,“谨遵母后教诲。”
毕竟不是生母啊,贵妇心中叹,可是先皇立的是他,她扶持的就得是他,他的孩子,就是她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