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繁华渐褪,白昼与黑夜交错中的东京格外庄严宏伟。外城、里城、皇城,三重城垣如同三个嵌套的方盒耸立在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这是无险可依的都城,所有的防卫都凝固在那厚实坚固的城墙里。两百步宽的青石御街自南郊南薰门起,如同一支利箭,穿透三重城门,直抵禁中(即皇宫)。
皇宫大内是东京的心脏,也是帝国的枢纽,是华丽的天堂,也是冰冷的地狱,是权谋的角斗场,也是欲望的无底洞,所有的云波诡谲、悲欢荣辱在这里一一上演。
此时的禁中,九重宫阙被夕阳的最后霞光染得金碧辉煌,恍如仙境。东宫一角,一缕青烟在夕阳余照中缓缓上升,袅娜如美人的腰肢。青烟之下,是一片坍塌的木石废墟。残损的汉白玉柱上的黑烟,倾颓的朱漆柱子上的焦痕,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烟火味,无不透露着烈火的遗迹。
废墟四周,是一大片浅绿色的菊花,原本青碧饱满的枝叶被大火吞噬而变得焦黑干枯,触目惊心。一阵风过,那已烧得灰白的枝叶便化作飞烟掠入夕阳的霞光中,飘散无踪。
蜷缩枯萎的绿菊丛中,赵颢正抱着一坛酒仰头而灌。夕阳如同一把利剑掠过横仰的脖颈,斩断顺着下巴不断淌下的酒液,一瞬光华夺目。
清冽的酒香丝丝缕缕扑入鼻中,混着满园的烟熏火燎味,让赵顼一时头脑微醺。
“砰”的一声,赵颢将手中的酒坛扔进一旁的碎酒坛堆里,抬眸冷冷望了门口静立的赵顼,脸上丝毫没有弟弟对兄长应有的敬重,更遑论臣子对君主的惶恐。
“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说罢,又拿了手边一坛酒,径自喝起来。赵顼却并不介意他的无礼,只神思渺远地缓步入园。一步一步,窸窸窣窣,枯萎的绿菊在脚下,零落成泥碾作尘。
“十五是清荷的生辰,借颐儿的西园办生辰宴会,持蟹赏菊,你要一起去吗?”
“小姨子过生日,我这个亲姐夫自然要捧场。不过,你堂堂一国之君,为一个小女子过生日,是不是太不合规矩?”
赵颢怀抱酒坛,指扣坛口,疏懒自适而锋芒毕露。
赵顼微微一笑:“清荷也是我们的表妹啊!”
“呵呵,论血缘,咱们和清荷的表兄妹关系可是名不副实。皇兄你这个大表哥似乎有些热心过头了!”赵颢又是一口酒入腹,神色愈发迷离张狂起来。
赵顼眉头微皱,金线黑舄在破碎的酒坛堆前停下,伸手,拉住赵颢正要往口中送的酒坛边缘:“别喝了,你喝醉了。”
“放手!”赵颢一声厉喝,猛地夺过,酒坛“砰”的一声破碎,琥珀色的酒液溅出,撒了两人一身。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两下无语。
“今天拉着我去御街赏菊,就是为了派人烧掉这里吗?”半晌,赵颢忽地桀桀一笑。
赵顼眉头一耸:“这话说得奇怪,我为什么要烧掉这里?”
赵颢冷笑:“为什么?因为只要碧芜阁存在一天,就提醒着你三年前这里发生的一切!”
“你,你说什么?”赵顼如被雷劈,脸色霎时苍白如纸。
赵颢微微眯起眼:“这三年来,你对清荷荣宠至极,百依百顺,是因为她长得像清菀,爱屋及乌;还是因为,害死了姐姐,所以尽可能地弥补妹妹以减轻自己的罪孽?”
赵顼脚步虚浮,站立不稳:“你,你都知道?”
赵颢笑得有些凄厉:“是,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这次是碧芜阁,下一个要消失的是不是就是我?好得很,好得很!撕下你仁厚君王的面具吧!不要再假惺惺地演些兄友弟恭的戏目让我恶心了!来,杀了我,杀了我,就可以将你的罪恶抹得干干净净了!”
说着拿着手上破碎的酒坛碎片,有些癫狂地向赵顼步步紧逼。赵顼只在他的笑声中失魂落魄地后退着,半晌,喃喃一声:“碧芜阁,不是我烧的……”
金线黑舄急促踏过烧焦的菊花丛,留下一地残枝败叶。
赵颢望着仓促消失在眼前的团龙黄袍,方才凄厉的神色一扫耳光,嘴角泛起一抹冷笑:“我当然知道不是你烧的,因为,是我派人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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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阳光的阴影在东京上空一点点移动着,大街小巷的商铺开始放下门板,整理着物品,拨打着算盘,盘算着一天的收获。
大相国寺对面,录事巷的宅院却才刚刚开门。宋朝妓女别称“酒纠”或“录事”,“录事”巷其实就是红灯区。一盏盏红灯笼挂了起来,将渐沉的夜色点亮。
一身白衣的少年闲庭信步地走在青石板的路上,对两侧倚门而笑的姹紫嫣红视而不见。走到巷尾,少年的脚步停了下来,眼前,是一扇紧闭的门。门口,停着一辆华贵不凡的沉木雕花马车。
少年嘴角微翘,纵身一跃,落入院内,又一个箭步,跃上正堂屋檐,反身倒勾在斗拱之下。
正堂门窗紧闭,窗棂纸上透出幽微的红光。屋内,一个老年妇女飘忽不定的声音传出:“告诉你家大人,只管安心在汝州呆着,凡事莫问,半年之内,必会当上宰相。”
“惠普师父的话,小的必定带给我家大人。这些礼物,师父还是收下吧!不然大人定会责怪小人不会办事。”
“也罢也罢,贫尼看不得别人因我受难。如此,你便放下吧!”
“多谢师父!大人回京时,必会登门致谢。”
“咯吱”一声,门开了,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汉子走了出来,向门口走去。
待那人消失在门口,屋内徐步走出一个一脸富态一身缁衣的老年尼姑,老尼朝上望了望,对上少年的眸,微微一笑:“朴儿,你真是做惯了贼,到姑妈家里也这么鬼鬼祟祟的!”
少年吐了吐舌头:“这不是怕打搅了姑妈您的好事吗?”
一个翻身下来,大喇喇走进正堂,拿起桌上黄澄澄的金锭:“姑妈,您老人家是出家人,要这些黄白之物做什么?”
老尼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你就不懂了,我虽不用,却可以拿去救济那些穷人,这叫劫富济贫。”
少年嘻嘻一笑:“我正穷着,姑妈也济我一济?”说着,将一块金锭往怀里塞。
“卫朴!”老尼打掉他的手,“你想要金子,自个儿挣去。别打你姑妈的主意!”
卫朴嘻哈一笑:“嘿嘿,还真被姑妈你说中了,我此番来京城,就是来挣钱的。不过,还要请姑妈教教我呀!”
老尼笑道:“穿件道袍,往大相国寺门口一站,摆个卦摊,保准日进斗金。”
卫朴苦着脸道:“我初来乍到,谁会信我?”
“你还真想实话实说啊!不怕泄露天机太多折寿吗?知道算卦的秘诀是什么吗?察言观色、信口胡诌!”老尼笑道。
卫朴睁大了眼:“不是吧!姑妈,您这么大名气,全是胡诌来的?方才说的那什么大人可以当宰相,也是胡诌?”
老尼“哼”了一声:“要从没个准,你姑妈能在这人才济济的东京立足吗?不过,我老了,年纪也到堂了,即便泄露点天机,也不怕折寿。你年纪轻轻,可不许犯险!你家就你这一根独苗,要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跟你过世的祖父、父亲没个交代。”
说道末句,脸色已十分严肃。
卫朴讪讪:“知道啦!”
“说吧!你没事跑京城来干嘛?”老尼坐下,端了一杯茶,微微一笑。
卫朴嘻嘻一笑:“就是想姑妈了!一晃三年,京城变化倒是真大,我都找不到姑妈的住处了!”
老尼打了他一下:“小猴崽!三年前忽然留下一封信,说去天机宫偷书看,也不管我担不担心,就跑个无影无踪!现在倒知道回来讨好!”
卫朴嘻嘻一笑:“我不回来,谁给您老人家养老呢?”
老尼啐了他一口:“靠你养老?我还不如坐着饿死呢!”一边问道:“吃饭了没?我去做点斋饭你吃。”
卫朴忙道:“早在清风楼吃过了。”
老尼笑道:“你这猴儿倒会享受。”又道:“别给我打哑谜,快说,你回京城到底想干啥?”
卫朴闻言收了笑脸,望向屋外低沉的夜色——宝蓝的夜空中,群星闪烁,一望无垠
——低沉一声:“天象有变。”
老尼也叹了口气:“我早已知晓。天狐下界,扰乱人间。大宋国祚,已走向命运抉择分野,成则可续百年兴旺,败则亡于一夕之间。”
说罢颜色一肃:“你为这回来?你想改变天命?”
卫朴微微一笑:“人世变幻,我从不放在眼中。我只对那浩瀚的星空有兴趣,我只想记录下,天命变易之时,星空运行的轨迹。”
“你想去钦天监?”老尼一愣。
卫朴笑了起来:“还是姑妈最懂我的心。”
老尼无奈摇头:“我知道你的性子,决定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像当初去天机宫,一声不响就走了……想进钦天监,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我帮你想想办法。”
卫朴笑着摇头:“我说了今天来,只是想姑妈了,来看看您老人家。钦天监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
“你在京城,一个人都不认识,能有什么办法?”老尼问道。
卫朴微微一笑:“就如姑妈所说,穿件道袍,往大相国寺门口一站,摆个卦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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