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他爹,给孩子留条活路吧!你把钱全拿走了,咱用什么还人聘礼啊!”
卷了毛的白绢帕子在夫妻俩的手里抢来争去,里面银亮亮几块碎银角子,重量不超过五两。但这在打着补丁,连一件新衣裳都穿不起的家庭,是多么一大笔巨款啊!
吃吃喝喝整天不动的晒太阳,也能吃上大半年呢!
“你个老娘们,知道什么。老子一把牌翻本,就是这个数!到时还不吃香的,喝辣的,快滚开,别妨碍老子发财!”
发了狠的男人一脚踹在女人腰胯上,女人哎呦一声倒在地上,捂着痛处疼的脸色发白,惹来一对儿女的嚷嚷叫骂,
“不准打娘、不准打娘!”两个半大孩子一起拉着父亲的衣襟,死不松手。
男人恼了,对女人能下狠手,因为女人常年下地干活,身子骨壮实呢,挨两下算不得什么。而儿女却瘦巴巴的没长成,他一个巴掌下去,不白白便宜了药铺?
随手拨拉两下,只见才八九岁的小儿子连喝奶的力气都使出来,可劲缠着他,就像一个小尾巴吊在他身上,小脸都憋红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手臂扬了又扬,就是没舍得挥下去。
“小飞,快放手。爹赢了钱给你卖糖吃!”
“不放!”
“给你卖肉!香喷喷的红烧肉!”
小男孩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咬定“不放!”
男人怒了,不再好言好语,站起身来使劲摇晃了两下。
他穿的衣裳本就是打着层层布丁的,已洗的发白、发硬,小孩子虽然没多大力气,可这脆生生的布哪经得住力?一扯之下,竟生生扯下两根布条来。
“布条装”丑了点,可赌瘾上头的男人也顾不得,揣好手绢就往外走。却见梳着羊角辫的女儿堵在了门口,横眉竖目,手里一根手腕粗细的木栓。
反了她娘的天了!
男人暴怒了,一伸手就是大耳刮,
“你个赔钱货,白养了你个娼妇黑心眼的,你堵着门口干啥子?想要这钱,这钱是老子风里来雨里去,养了十多年挣的,滚你个操他娘的!你还想那木栓打老子?反了你的天!老子养大了你,就是买到娼楼里,也是天经地义!”
越想越怒,反手又甩了一巴掌,踹了一脚踢到女人身边,
“都是你个老娘们惯的!惯得不知道好歹天高!老子这回再输,就把你俩全卖了!叫你俩得瑟去!”
吐了一口唾沫,男人骂骂咧咧的出了家门,想到村头老四还等着自己,这回说不得就有翻本的机会,刚刚的怒气全抛到脑后,一路快步向赌坊而去。全然没听见后面女人哭天喊地的,
“这日子没法过了啊!”
……
这两口子,是方村一家非常穷困的庄户人家,家穷四壁,穷的叮当响。
男主人姓秦,祖上也曾是有名的大户。
太祖皇帝那会子开恩令,凡是荒地无人开采的,只要垦熟了三年,就可到衙门备案,归自己所有。秦家祖上好几个兄弟,靠着一把子穷力气,勤劳不辍的开垦,终于垦足百亩田地。
原以为有这百亩田地,后代子孙必定衣食无忧了,却不想人心不足,大家都有怎比得上自己独有?几十个儿孙闹腾着分家,生生把家业败下来了。
更因为分家的时候,闹得太僵,平素都不大走动,和仇人似地。
男人的大名叫秦修,父亲当年是村里唯一的秀才老爷,方圆几百里都有脸面的。可随着老秀才一蹬腿,这男人就没了约束,整日里胡思乱想,梦想着金元宝从天而降。近一两年更是迷上了赌博,把秀才老爷留下的田产、女人的嫁妆首饰,一并输得精光。
这不,又盯上了女儿的聘礼钱。
女儿名叫秦月蓉,虽然才不过十二岁,却天生个美人胚子,还没长开呢,就眉如新柳,唇如花瓣,一张椭圆的小脸白生生、嫩滑滑,跟豆腐似地,和四下里那些灰扑扑的野丫头一比,简直是鸡窝里的凤凰。
所以,才有人早早盯上。
五两银子的聘礼,相当于一头壮实的牛呢!庄户人家嫁女儿,哪有收到这么多聘礼的?可羡慕死了周围的邻家。
若不是出了那遭心的事,这门亲事真算得好亲事……
女人泪流满面,心疼的摸了摸女儿的脸颊,又愁苦的摸着女儿柔软的发丝,
“蓉蓉,娘对不起你啊!让你那遭瘟的老爹抢走了聘礼钱,这下子退不了亲,一辈子可都毁了啊!那崔家后生已是……不行,娘说什么都不能让你守一辈子望门寡。就是豁出这条命去,娘也不能耽误了你!”
“别说了。”
不同于女人恨天抹泪的,女孩儿木木的瞪着房梁顶上的吊着的竹篮。半边脸白皙俏丽,半边脸红肿着,嘴角还留下一点血丝。
她始终沉着脸,任凭女人拉扯着抚弄着叫屈着,神情执拗又怨恨,黑亮如水晶的眼瞳偶尔闪现出深深的不甘来,随后归于沉寂一片……
不久后,女孩儿说是去外面走走散心,就径直去了小河沟。
在表面平静、内头就卷着许多暗涌漩涡的河段,一个跟头扎了进去,再也没浮起来……
……
小男孩飞飞,迈动两条小短腿,欢快的在路上跑着。
他今年九岁,可因为吃得不好,个头不高,跟人家七八岁的小孩差不离。因为是家里老小,从来没穿过新衣裳,总是捡人剩下的穿。
这些,倒也罢了。
他愤愤不平的是,
“五两银子啊,抵得上先生三年的束修了!我再也不用为交不起束修被人看不起。爹爹也真是的,忘了爷爷活着时候常说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了?成天介赌钱,有什么前途?等我中了秀才,谁家请客吃饭,都得叫上我……就像爷爷一样!鸡大腿、红烧肉、鸡鸭鱼肉,吃一个丢一个吐一个,人家还不待恼的,爷爷说过,肯登门,就是赏脸呐……”
畅想着未来的美好前途,忽然从天掉下几个小霸王来。
“秦小子,你又来了!没钱到我家的私塾来干什么?你以为你爷爷是秀才,你就能考上秀才啊,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
飞飞见是私塾里几个同学,都不过是八九岁大的孩子,哼的一声挺胸,
“我就是来给先生教束修的!我有银子!”
“你哪来的银子?该不是偷的吧?”
一句话说中了心思,可不是刚刚趁爹爹摇晃的时候,从那手绢里拿来的?老爹只顾着那卷了边的手绢,也没看里头的东西,这才被他捡了便宜。
“你们……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我有钱!以后我还能天天来私塾!”
“你支支吾吾的不肯说,真是偷的?”
领头的那个男孩睁大了眼,给周围同伴使眼色,
“秦小子你太不学好了!居然偷东西,我要告诉先生。你快快把赃物拿出来,不然打爆你的头。”
“啊,你们抢我的钱。不准抢!那是我的钱,是我的。”
几个小男孩窝到一处,七手八脚的从飞的怀里哄抢着。
飞飞怒了,好像看到那些香喷喷的红烧肉、鸡大腿都离他远去,着急之下,张大嘴就开始咬,看得到的手爪子不分好坏一个一个的咬。
“好你个秦小子,居然咬人?打他!狠狠的打!”
其中一个男孩被咬得太疼了,都渗出血来,气得从草丛里捡起一块硬石头,照着飞飞的头就敲了下去,立马嘣出血花来。
飞飞当场就倒了下去,满脸是血,人事不知。
拿石头的也才八九岁,咧开嘴还在呵呵笑,
“立新哥,你看,他不动了,我们可以抢银子了……”
崔立新,也就是那伙孩子头,傻着眼,一动不动,半响才跳起来,
“杀人了啊……”
……
秦吴氏,在娘家唤做六娘的,瘫软着腿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从水里捞起的女儿。
养了十二年的宝贝疙瘩,就换来这个结果啊!
“我的儿啊,你怎么想不开?娘不是说了,一定救你,你怎么不等娘把亲事退了,再给你说门好的呢?你怎么狠心撇下娘,叫娘日后靠哪一个啊?”
泪水和鼻涕刚擦满了半个衣袖,这时又有人急急的拉扯着女人,
“这个已是不中用了,你快去看看还活着的吧!”
女人开始没听清,待知道亲生儿子跟同学打架,被打破了头,如今被抬到药铺里生死未知的时候,一下子就傻了,牛车都不肯坐,撒腿狂奔,一路披头散发的到了药铺。
花白胡子的大夫叹着气——
“还有一口气,要玄参吊命,还得看老天收不收。纵是不收,日后须得吃好喝好,好生养一阵子……你们可有足够的钱?”
钱?哪还有钱?
都被天杀的夺了去赌了!
女人只觉天旋地转。
女儿投了河,儿子虽然剩下一口气,眼睁睁的却救不了。
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干脆一了百了!
女人告诉坐堂大夫,她会想办法。
可有什么办法呢?亲戚们谁知道丈夫爱赌,看到她躲都躲不及。
走投无路!
女人从灶膛里拔出一根柴火,不到一会儿功夫,邻里邻居的就看到秦家的房子冒起了浓浓的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