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姬跑回自己的寝宫,过了许久都还感觉身子是颤的。方才在锦绣园内一时气急什么也顾不得,现在才想起后怕来。这是他第二次忤逆吴王,第一次他不过是顶撞了吴王几句,吴王就折磨了他大半夜,弄得他一身伤痕。而这一次,他于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吴王一个耳光,吴王将会怎么处罚他?
吴王不会放过他的!只怕今夜将要无比难熬,他翻箱倒柜找出上次用过的跌打酒,已经所剩无几,只怕明儿还得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去医馆拿药。他很怕去医馆,他怕那些人的眼神,怕那些带着嘲讽,戏谑,还有不怀好意的笑。可是没有人能帮他。夏姬捧着药瓶咬着嘴唇啜泣,他虽是吴王身边的人,却还不如个府里的奴才,至少奴才还不用出卖色相,奴才更不用为那些色中饿鬼献舞。
泪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手上有种令人惶恐的凉意,让他想起那天夜里他趴在吴王脚边求他宽恕,眼泪也是这样滴在手背上,吴王钳住他的下颚对他咆哮,几乎捏碎了他的骨头。那时的吴王还是孩童模样,而现在他已经变成七尺男儿,他将如何对付他?又将如何折磨他?夏姬简直不敢想象。
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夜漏滴水的声音,一滴……二滴……一更……二更……这于寂静中蔓延的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开了,夏姬如受惊的兔子般弹跳起来,他来了!果见吴王一步一步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像是一声警告。夏姬吓得不住后退,退到墙角撞在放着跌打酒的角桌上,跌打酒歪倒下来,掉在地上应声而碎。那碎裂的声音炸响在耳旁,惊得夏姬一阵哆嗦,求道:“不,不要……”
吴王静静地看着夏姬,他,就这么怕他么?怕他怕到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瞪着大大的眼睛竖起全身的毛。他的确应该生夏姬的气,他竟然当众给了他一个耳光,这若换做以前他怒急斩了他都有可能。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正常的男子,现在他完全可以给夏姬一个包容呵护的怀抱,因为他不用再以暴虐来掩饰自己的自卑,再也不用以力量的强势来弥补自己的矮小。
一切都不同了……
他弯起薄薄的唇,对夏姬伸出手去,温柔地道:“来,夏姬,过来。”
夏姬瞪大了眼睛戒备地看着他,瑟缩地贴住墙壁不敢反应。
他竟如此恐惧于他,吴王在心地重重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拉住惊慌的夏姬拥进怀里,柔声道:“夏姬,不要这么怕我……”他顿了一顿又有些艰难地道:“我知道我以前是过分了些,那都是因为……因为我的自卑,所以请你原谅我。”
他说……什么?夏姬瞪大了眼睛,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跟他解释,还跟他道歉?他认识吴王十年,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只听吴王接着又道:“你知道,今天我太高兴,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所以多喝了几杯,夏姬你知道,我并不是故意要那么说,也不是故意要那么做。夏姬,我喝了醒酒茶清醒之后,也感到很后悔。”
不,不,他是他的王,他一直那么高高在上,夏姬无法习惯他屈尊降贵来向自己解释,并非因为习惯于被无视被作践,而是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么卑微,吴王是云,可他是泥,他根本就不配得到吴王的这般对待。
“夏姬,你听到了吗?”吴王深情道,“不要怕我,我不想你这么怕我,我想你爱我。”
纵是铁石心肠只怕此刻也要融化了,夏姬泪盈于睫,窝在他怀里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打你……对不起……”
吴王不语,只是将夏姬抱得更紧。
半晌,吴王微微推开夏姬,以手指抬起他的梨花带泪的脸,神色迷离地凑上唇去,夏姬却反射性地将头一偏躲开了吴王的唇,吴王虽有几分不悦却没像以往一样暴跳如雷,只是拉住夏姬的手道,“时候不早了,就寝吧。”感受到夏姬的紧绷,吴王又道:“我今晚很累了,没心情做别的,只是想抱着你睡。”
锦榻上,夏姬窝在吴王的怀里,脸颊贴在吴王的胸膛上,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他的胸膛宽而厚,又光滑又温热,带一股淡淡的酒香。今天的吴王很不一样,他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知道吴王爱他,吴王从来没有掩饰过爱他,以前的吴王用蛮横的钳制来爱他,今夜的吴王用温暖的怀抱来爱他。他突然感到很羞耻,因为他竟发现自己很贪恋吴王的怀抱。
吴王一手枕着头,一手搂着夏姬,夏姬像猫儿一样温顺,美丽而华贵的猫。薄薄的锦被盖在他们身上,凸显出夏姬蜷缩着的轮廓,一对杜鹃鸟张着翅膀绣在被面上,雄鸟在上雌鸟在下,一齐朝着朦胧的圆月飞去。世间只要成双成对的无论是什么都会被人们分出雌雄,为什么雄性与雄性在一起就非得这么不容于世?他爱的是夏姬,根本就不在乎他到底是男是女,可是世人在乎,偏偏夏姬也这么在乎。也许,这个死结非得由他来想办法解开不可。
“夏姬?”他轻声唤道。
“嗯。”夏姬朦胧着睡眼回应。
“如果你是个女子,会不会爱我?”
如果他是个女子?这个问题他倒从来没有想过,过去吴王个子又矮脾气又坏,自己是男是女并不重要,反正多活一日便多一日煎熬,可现在……吴王的性子似乎是变了,但这种改变也难保不是一时性起,说不准哪一天又会恢复原来的模样。尽管他现在高大英俊,但是自己即使是个女子又如何?伤痕累累的心,想爱岂是那么容易?但他不愿说出心里话惹吴王不高兴,因敷衍道:“当然,倘若夏姬是个女子,便可堂堂正正跟在吴王身边,还可为吴王生儿育女,岂非乐事?”但这到底是不可能的事,夏姬在心里补充道。
吴王闻言却兴奋道:“当真?夏姬你当真愿意为我孕育儿女?好,好极!好极!”天一亮他就去找苏罗,无论如何也要求苏罗把夏姬变成女子。
不过是个假设的问题,夏姬不懂吴王何以如此兴奋,不过他能高兴是件好事,通常吴王高兴的时候自己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他对吴王的感情,到底还是惧怕多于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