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咬了咬牙,沉淀在心底许久的惶恐终于浮出了水面,“臣一家老小七十四口,他们的性命无时无刻不因为臣曾犯下的冲动过错而悬在刀刃上。臣每日食不安寝,夜不能寐。臣时常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一家老小被砍头示众的惨烈场景。臣受不了这日以继夜的煎熬,臣实在……”他说着说着,竟泣不成声。
梁贵妃怔怔地看着他,“你怕被圣上知道了满门抄斩,那你就不怕忤逆了本宫也遭到同样的下场?”
“怕,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不笼罩着臣,臣罪该万死,但是臣的家人是无辜的……娘娘若想处死臣臣不敢有半句怨言,但是求娘娘放过臣一家老小的性命!”他说着,哭着,重重磕下头去。
梁贵妃凄凉地望着他,她知道他们的结合不容于世,但是她从未想到自己竟会是他噩梦的真正来源,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的辞呈本宫准了,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谢娘娘成全!谢娘娘成全!”他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他走了,那说不清究竟像逃亡还是欣喜若狂的背影终于令梁贵妃泣不成声。她趴在圆桌上压抑地哭,那一声盖过一声的呜咽令吴慕仁像是心头插了一根木桩,戳得他酸唧唧的疼。
吴慕仁终于忍受不了梁贵妃自虐一般的压抑啜泣,“你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你这样的哭法太伤身。”
梁贵妃猛地抬起头来,那惊惶的神情显示出她根本忘记了这个房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她赶紧背过身去用绣帕擦泪,那慌张的神情让吴慕仁的心又难以自抑地疼起来。
“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立即去帮你杀了他!”
梁贵妃停下拭泪的动作,显然没有想到吴慕仁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胡说!谁说我要杀他?”
吴慕仁翻身下榻,“那个男人留不得,即便他走得再高再远也割不断与娘娘曾有过的牵系,即便他不说,你不说,我不说,也难保这事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去,只有他死,才能一了百了。”
梁贵妃沉吟半晌,慢慢将脸上犹存的泪渍拭干,“你先是为了引我注意出言不逊,现又为了博我信任自荐杀人。在这皇宫里从来都不缺为了上位不择手段的奴才,而你可算是其中翘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你押错了筹码,选错了人,你要真想在这皇宫里有一番作为,皇后那里才是你最好的去处,我这里并不适合你。”
“不,你不会放我去皇后那里,因为我已经得知了你的秘密。”
梁贵妃的脸上出现了隐秘被揭穿的刹那间的尴尬,但随即她又换上了一副悲悯的表情,“我昨日既然没要了你的命,现在自然也不会。”
吴慕仁屈膝跪在她的面前,诚恳道:“让我跟在你的身边吧,让我为你做些事情,我想天天见到你,并且想看到你高兴时候的样子。只要你笑,哪怕是因为将我扔进太液池而笑,我见到了也十分欢喜。”
梁贵妃哼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把你派到掖庭宫去的?凭白埋没了你这张嘴。”
“不,我的话全都发自真心,天地可鉴!让我去杀了那人,既为娘娘铲除了隐患,也能借此证明我对娘娘的忠心!”
梁贵妃一笑,那神情说不清是自嘲还是嘲笑,“倘若真能得到你这样一个忠心的奴才,也算是本宫的造化。”
吴慕仁虔诚地看着梁贵妃,“跟在娘娘身边,才是奴才的造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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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桂拖着疲惫的身躯敲响了薛府的门,他知道此时薛府的人们早已经睡了,他们早习惯了他当上御医之后就毫无规律的回家时间,这个时候应该只有一个看更的家仆在为他等门。
随着干枯的咳嗽声老家仆打开了大门,提着灯笼悄无声息地走在前面为他带路,他看着家仆在暗夜中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背影,心中浮起一丝微薄的歉意。就快结束了,只要过了今晚一切都将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他站在书房外第一次向家仆道谢,看着那爬满皱纹的老脸上浮现起先是惊愕后是羞怯的表情,他沉重的心情终于得到片刻的舒展。老家仆远去了,踩着蹒跚的脚步,灯笼昏黄的微光像是坠落在地面的一颗黯淡的星。
他推开书房的门点燃了烛火,坐在桌案前毫无睡意,过了今晚他将有无数的时间来补偿过去几十年里用以奋斗而失去的睡眠。触目所及就是他一直在研读的一摞厚厚的医书,那翻起的毛边和污浊的色泽无不印证了他曾经的刻苦与努力,只可惜他的地位与名誉并不是靠奋斗得来的。
他为自己磨墨,动作徐缓而温柔,像是抚摸一个陪伴了他多年的朋友,那一圈一圈缓慢而凝重的声音就像是一首唱响深夜里的曲调悠扬的歌。墨渍溅在了手上,他没有去擦,因为他十分明白擦掉了污渍擦不掉气味,就像他一样,离开了皇宫逃不开死亡。
所幸他为他的家人求得了一道保命符,从不小心卷入这个阴谋的第一天开始他就预见了自己的下场,这些年来他只是在为了保全家人的性命而拼命地周旋着,所幸他终于做到了。
他提起笔来写下遗书的第一行字,他又想起那个高高在上的美丽女人,她不是他的噩梦,她是上苍赐予他的礼物——一个苦乐参半却令人甘之如饴的礼物。只可惜时间错了,地点也错了。
他的遗书写到一半便不得不停下笔来,因为一个蒙面黑衣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已经承诺过会自我了断,她何必还这么迫不及待派人前来?他抬起头来,神色很是镇定,“兄台,能不能等我把遗书写完?我一定不会让你无功而返的。”
黑衣人并没有说话,缓缓抽出的明晃晃的刀代替了他的回答。
薛桂把毛笔在砚台上放好,端正地坐直闭上了眼睛,“我薛桂一人死不足惜,但是请你转告你的主人,倘若我的家人有半分差池,她就将再也无法保住她的地位。”
黑衣人毫不费力就取了他的性命,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当吴慕仁摸黑来到薛府的时候,就被薛府中唯一的一束光亮吸引了过来,他推开亮着灯的房门,看到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人,他已经死了,胸口的伤处还兀自流着血。
他是来杀他的,想不到他却先一步死了。他从桌子上拿起那半封遗书,这个足以证明他完成了梁贵妃交给他的任务——他是被他杀死的,因为他的遗书都还没有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