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凌波
洪氏祖孙住在院子最偏僻的角落,康熙磕磕绊绊跟着她们走到。洪姑娘开门时有几分迟疑,转身对康熙道:“白爷,我娘在房里,她脑子有些糊涂,若有冲撞,请公子见谅。”
康熙勉强笑笑,这一路行来给他的震憾太多,让他无法分神去听女子说些什么。
洪姑娘打开门,侧身道:“里面请。”
屋内是真正的斗室,除了一张大炕一个桌子三个方凳一个柜子外再没有其他家俱。北墙垂着一幅虽然破旧却洗得干净的青布帘子,应该里面还有个房间。
不过这屋子虽然破旧窄小,却打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似乎还有股淡淡香气,与外面的杂乱秽污截然不同,旬二个世界。
至此康熙方能深深吸一口气,感觉到了干净空气的可贵。洪婆婆请他到炕上坐下,洪姑娘脱去披风。
当她帽子一卸,一头乌黑的青丝披泻下来,。康熙并非轻薄之徒,喜欢看女人,但房间太小,目光不可避免的落在身上。
这女子有张很清秀的瓜子脸,皮肤白而细致,鼻梁小巧精致,眉目如画,双眸似星。
从洪婆婆的谈吐中康熙猜到她们是破落世家出来的人,对这女子拥有完全不属于这破巷旧屋的容貌并不感到意外。
意外的是这女子给人的第一印象,与“美艳”无关,而是清雅孤高,仿如天山雪莲,世外寒梅,令人不能轻易接近。
虽然现在巳败落,但到底是大家出身,洪凌波对康熙的目光既没有小儿女的羞涩也没有刻意避开,落落大方的斟了一杯茶送到炕桌上,不卑不亢的道:“白爷请用茶。”
洪婆婆笑道:“这算不上茶,只是白爷路走远了,润润喉咙吧。”
康熙端起来看,茶杯是用磁碗暂充的,虽然破旧但很干净。碗中的液体颜色深红,实不像茶水该有的颜色。
这样的茶如果平时送到他面前,送茶的人一定会被砍头。戴全见康熙端起茶杯真要喝,下意识阻止,“爷,你—”
后面的话被康熙用眼神逼回。康熙端起茶,浅浅品了一口,比想像中的还苦还涩,还有股异味,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吐,但他的意志力强,硬是吞入喉中,眉头最终还是不受控制的皱了起来。
终于饮完茶杯里的茶水,抬起头,瞥到洪姑娘眼中淡淡的嘲讽,很淡很淡,一闪即逝。如果不是他观察力敏锐,根本捕捉不到。
洪婆婆却是动容,感叹道:“真难得,白爷居然全吞下去了,这茶水,老身可是适应了很久。”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洪姑娘你说对吗?”康熙放下茶杯看向洪姑娘。他是不容许人讥嘲的,尢其是女子。
自己一刹那的情绪他居然留意到了,洪姑娘心里有几分吃惊,语气仍是淡然,“白爷说得对。”转向洪婆婆:“我去做饭了,白爷要在这里用饭吗?”
洪婆婆看向康熙,诚挚的相邀,“真正的粗茶淡饭,白爷不会嫌弃吧?”
康熙笑道:“谢谢婆婆,这是白某的荣幸。”
洪姑娘正欲出屋,又停了下来。因为里屋传来悉碎的脚步声,跟着一个欢喜又急切的声音,“敬朗、敬朗回来了!”
康熙抬头望去,只见门帘被掀开,一个妇人急匆匆出来。三十余岁,眉目与洪姑娘有几分相似,只是面黄肌瘦,目光呆滞。料想是洪姑娘的母亲,有礼貌的露出笑容。却见那妇人双目放光,竟身他扑了过来,狂热的叫着“敬郎敬郎!”
康熙莫名其妙,迅速避开。戴全一跃而上,护在他面前。
其时不需如临大敌,洪姑娘巳抢上前抱住妇人说道:“娘,他不是爹!”
“他是!他是!”妇人目光灼灼的盯着康熙,狂热的道:“他是我的敬郎,敬郎回来接我了,快放开!”猛的用力推开洪姑娘,直奔康熙。
戴全看出这妇人神智不正常,岂容她靠近康熙,手一伸巳箍住妇人手腕。
妇人拼命挣扎,冲着康熙哀叫,“敬郎救我—敬郎救我—”她虽是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却因挣扎得太过激烈,险些挣脱戴全的箍制。戴全不得不加重力道,妇人疼得放声大哭,“疼!敬郎救我!”
康熙喝道:“戴全,别伤了她!”
洪姑娘赶过来拉住妇人哀求道:“娘,你看清楚,他不是爹,他只是个陌生人!”
“他是!”妇人挣脱不开,目光转为凶狠,冲洪姑娘吼道:“狐狸精,你这个骚狐狸,是你迷住了我敬朗,我打死你!”抽出一只手掴过去。
洪姑娘灵芝避开,语气轻柔,象哄小孩似的对妇人道:“他真的不是敬郎,你瞧清楚。敬郎是瓜子脸,他是长方脸,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敬郎的脸好清秀好清秀,还有二个酒窝,笑起来很温柔。”妇人满脸的怒气化成甜密的笑容,喜孜孜的道:“敬郎很温柔,不象这人,这人太严肃,他不是敬郎!”厌恶的瞪了康熙一眼,去问洪姑娘,“我的敬郎呢,他到那里去了,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见妇人终于安静下来,洪姑娘不为人知的舒口气,示意戴全放开妇人,牵着妇人的手往里屋走去,边走边道:“你忘了,爹出门办事去了,他临走时嘱咐过你,让你乖乖等着他回来,你又要不乖了吗?”
“我乖乖乖,”妇人急迫的回答,转而又疑惑,“但我巳经乖了很久,敬郎怎么还不回来?”洪姑娘轻柔的回道:“很快了,只要你好好睡一觉,爹很快就会回来。”
“睡觉,我这就去,醒了就能看到敬郎了。”妇人立刻喜悦如孩子,推开洪姑娘的手奔向里屋,却一头撞到墙上,疼得放声大哭。
洪姑娘俯身下去替她轻轻揉着,温柔的哄道:“不疼了,娘别哭,我带你去睡觉。”慈爱的口口吻让人怀疑谁才是娘亲。
妇人却在刹那间收了眼泪,瞪向洪姑娘道:“你叫我什么?”
有些迟疑,洪姑娘陪着笑轻声道:“娘,我是你女孩儿凌波,你不记得了?”
“胡说!”妇人一个激冽,“霍”的站起身推开她怒道:“我怎么会有你这么大的女儿?我跟敬郎刚刚才成亲,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女儿?姑娘,你别乱说!”
这句话象道鞭子狠狠抽到洪凌波身上,她默默的站起身,一贯淡定的脸上抽搐起来,带出一种深切的、令人目不忍睹的悲拗。
始终静默的洪婆婆叹口气,走过去对她道:“你去做饭,我扶她进去。”
妇人见了洪婆婆如见救星,抓住她手急切的道:“婆婆,你快告诉这位姑娘,我没有她这么大的女儿。”
洪凌波抬起头向屋外走去,背挺得笔直,纤瘦单薄的身子带着股浓浓的傲气,悲怮在她脸上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抺淡淡笑意,似自嘲更似自傲。
戴全同情的看着她,等她出屋后低低对康熙道:“爷,这位姑娘真可怜。”
康熙开始并不喜欢洪凌波身上那股清冷孤高的气息,现在有点理解了,此情此景,如果不是自怜,便只有自傲。
过了好一会,洪婆婆才从屋里出来,眉目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坐到康熙对面歉然的道:“不好意思,惊扰你了。”
康熙微微摇头,说道:“恕我冒昧,令媳好象神智不清?”
“她是疯了,我们这次进京来主要目的就是替她治病,京师毕竟是天子脚下,良医肯定不少。白爷,恕老身倚老卖老,你有什么好的良医介绍吗?”洪婆婆说着,期盼的看着康熙。她之所以邀请康熙到家里来,这也是目的之一。否则,凭她们祖孙在京里举目无亲,那里去寻名医去。
康熙摸摸鼻子,他看病自有太医,对京师有什么名医全然不知,总不能介绍太医给她吧?突然想起替莞宁诊脉的女子,喜道:“玉和堂,那里有位女郎中,听说医术不错,你们可以去看看。”
还有女郎中,洪婆婆喜道:“是女的就更好了,京师真是天子脚下,还有女的郎中!”
戴全是个藏不住话的人,趁他们说话的空隙插话问道:“令媳每次发病时都不认得洪姑娘吗?洪姑娘好象很难过的样子。”
提起孙女,洪婆婆脸上流露出怜惜之色,“那是个苦命的孩子,她娘犯病时不认她,清醒时就骂她、打她出气,也不知是那辈子的孽。”
康熙动容,问道:“她爹呢?”
“说起来又是家门不幸,她爹敬郎本是个好孩子,孝敬父母,喜爱妻子,疼爱女儿,却因迷上一个所谓的名妓居然抛家弃女,在我孙女二岁时离开了家,和那妓女私奔了。”多少年的往事,洪婆婆说起来仍是忍不住用手捶桌,对康熙道:“白爷,恕老身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你那弟弟真的要好好管管,妓女戏子都是无情无义的人,迷恋不得。”
康熙默然,心里同意洪婆婆的话,自己那个弟弟可真得管管了,堂堂亲王,和戏子混在一起,成休体统!
洪凌波端进饭菜请二人用饭,真正的粗茶淡饭。一碗半黄半白的糙米饭,一碟缺乏光泽的炒青菜,一碟咸菜,还有一大碗萝卜清汤,汤里不见一滴油水。
洪婆婆笑着道:“这就是我们的日常所食了,白爷,你既然是来体察民情,就好歹尝尝吧。”
自己的百姓,日常就是吃的这些,康熙想起自己每餐那些看都看不过来的佳肴,心里苦涩,拿起筷子一口口将碗里的饭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