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丽堂皇的丽思卡尔顿酒店宴会厅现在热闹非凡,这里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金融界盛会,为这一年里表现最优秀的金融菁英们颁奖,而此刻的奖项是今年特别为一个人单独设立的。
孟可心在雷动的掌声中接过奖杯,视线投向台下嘉宾席上悄悄擦眼泪的母亲,感慨万分。
今天,是一个幸福的日子,她满25岁了,又让母亲见证了她的成功。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有这么一天活到这个年纪,更让她的家人因为她而幸福和自豪。
作为一个拥有五世清晰记忆的人,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怪物,她的灵魂被什么禁锢了,像她这样的人不配得到爱和快乐。
奴仆,商女,大学生,世家士族女……每段往事里的她不论如何努力,都不曾活过20岁。
每一次毫无征兆地被迫离开亲人,都让她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到后来,不断叠加的记忆,零零杂杂穿插的往事,时不时跳跃出来混淆她,让她错乱痛苦。
于是当她二十五年前又一次莫名地离开熟悉的人,在这个世界醒来时,她选择封闭了自己,坚决不和任何人有任何方式的交流,无论别人用什么方法,她都不说话、不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的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但是台下的这个女人却始终没有抛弃被诊断为现有科技难以治愈的自闭症女儿,即便她的丈夫因为这个女儿而离开了她,她却一直顶着外人异样的眼光,爱她、宠她、陪着她,引导她,终于让她重新面对生活。
所以,这一世应该不同了。
孟可心接过主持人递来的话筒,她要在所有人面前感谢她,感谢她多年默默地付出,感谢她如此不离不弃,她要告诉这里每个人,她因为有这样的母亲而自豪。
忽然,话筒在手里颤抖,一阵熟悉的眩晕袭来,孟可心的心沉到谷底,她又要走了吗,一切又要从头开始?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连告别的时间都不给她!
妈妈!对不起,终究还是辜负了你!
她伸出手,可眼前渐渐模糊的景象化成一片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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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快醒来。再迟,你的魂魄就将永远消散,醒来吧!”
男人低而悦耳的声音,一句句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话,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空虚一角的孟可心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固执地排除掉这些干扰,依旧沉睡。
为什么要醒?
当她是没心的么?即便一个人在别人家做客久了,都会有感情,何况是生她养她照顾她二十多年的人呢?
的确,记忆深处最初两次离开原先的世界,她尚年少得不确切知道死亡和离别的意义,以为一切本来就是这样,因此她不难过,只有些小小的烦恼,然后很快地,她适应了新生活,忘记了之前的痛苦。
她有时还会在空闲没事的时候,饶有兴趣地设想一下,自己下一回的生活将如何如何,甚至在偶尔遇到不开心的时候,她会隐隐期盼早一些离开,让她提前换一个更好的生活。
而之后呢,当每一次越来越好的新生活让她越来越留恋,当她努力的成果和曾经得到的幸福,都像水中月影一样消散无踪无处再寻时,她明白她其实什么都不能拥有,她留不住她想要留住的任何东西。
她原来就是个怪物,这一次也没有任何改变。
妈妈……记忆里一晃而过的影像让她痛得在梦中抽搐。
那么长年不懈的疼爱护佑,让她终于放下心结,再一次面对现实,她努力地忘记过去,认真地生活,对她展露笑容,可当她终于能够发自内心真挚地回应爱她的人时,当她相信一切会不同时,她却又一次离开了。
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在这空虚里怒过、吼过,可没有任何的效果。
这次若醒来,她又将到哪个陌生的地方,拥有什么身份,去面对怎样的人?
不,再不要这样的生活了,她的精神和心灵已承受不了这样的折磨。
孟可心团了团身子,除非能回去,否则她决不醒来。
魂飞魄散就魂飞魄散吧,完整的魂魄对一个什么都抓不住的人有何用。
每一次的离开醒来都带给她遗憾和痛苦,再多的付出都会在不知何时来临的轮回里崩溃。
混乱的生活,混乱的记忆就彻底在这次睡梦里终结吧。
耳边的声音终于停歇,孟可心呼口气,好歹那声音是说烦了。
她翻个身放松了一下,让自己的姿势更适合长时的睡眠。
忽地,鼻间有冷冽清湛的花香萦绕,似乎哪个她不知的瞬间,它就在空虚里漫开了。
孟可心有些惊讶,这是第一次在长梦里有声音以外的事物出现,可又能改变她的一些什么?
她之前早问过那个声音无数次,却从来没有答案,要么沉默,要么便是反反复复地告诉她该离去了。
“嗯,有香伴眠,也不错。”深吸口气,她低语。
似乎并不想她如愿,一道黑金色的光骤然腾起,在虚无里凌厉地划过,即便孟可心此时紧闭了双眼,依旧看得清清楚楚。
一朵花,一朵巨大的黑中带细密金丝的花立在了她的面前,纤长的花瓣一层一层地绽开,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地带起一片瑰丽。
虚空里顿时下起雨来,只不过那雨滴并非水,倒像是什么珍贵难得的宝石碎裂了后的粉砂,夺目、璀璨。
孟可心愣愣地伸出手,本意是要将它们挡在双眼前,却不知为何一念之差,将手伸向了这些让她感觉熟悉又哀伤的细末。
晶莹的光华一点点落在她的手指掌间,闪烁,覆盖,凝结……
孟可心发现她已无法动作,只能眼看着这朵妖异的花不断地洒下五色沙砾,最终将她的身体完全地包裹住。
然后,在花开到最盛的那刻,花蕊中心绽射出的一道明亮,她被吸引着、慢慢地腾空而起。
越美丽的东西越不能碰,这句话到了任何地方都适用,孟可心恨恨地教训自己,但此时才想起这个至理名言早已晚了,无法动弹的自己,只能任由着这道光将她慢慢吞噬。
花瓣一层层地合拢,缠绕在孟可心的周围,和意想中的不同,冷冽的香气里她竟然觉得出奇地温暖,四肢百骸都涌着莫名的柔和的热流。
渐渐地,她放松了,似乎她原本就属于这里,她一直就该和它在一起。
如此熟悉,难道说她把什么重要的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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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世间的气息扑面而来,孟可心在浑身上下像被石磨轧过的疼痛中清醒。
她牢牢闭住双眼不愿打量周围。
嗯,即便用这样的方法把她扔了过来,她也可以拒绝生存吧,自我了结的方法很多。
这样一想,孟可心情绪平和不少,静静地保持既有的姿势。
当人的心一静又视力受限制,其他感官便不由自主地灵敏起来,尤其为了暂时忽略掉身体上的痛苦,孟可心不得不偶尔转移下自己的注意力。
于是远处车马的喧嚣,近处几个女人的啜泣声都一一传到她耳中。
是古代么,孟可心叹,但根据以往每次的经历,她现在该才出生,不是要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度过一个月么,为什么现在周围的环境好像要出远门一样,还有人在哭?
难道说出生时,生她的那个娘难产了?
不过,这都不是关键,于是疑惑一闪而过后,孟可心便不再去思索答案。
一阵风吹过,拂在脸上柔柔暖暖的,身上的痛却越加严重,让她差点哼出声来。
这又和以往很不同了,以往的难受是可以忍的,而且不过一两分钟就慢慢减退。
难道说这具身体快不行了?这个念头让孟可心有些欣喜。
“英娘,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真打算替这痴女受过?!”
上方突然冒出的气势汹汹的男声很不好听,尤其配了边上越加响亮的嚎哭,都让正身陷痛苦的孟可心烦躁起来。
“夫人,夫人……老爷都亲自过来了,您就应了吧,老爷身边也少不了您啊!小姐交给瑞福和吴妈照顾,不会有事的。”
哭泣声中又涌出一个老女人的沙哑声音。
这么吵。
孟可心蹙眉,却忽然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她居然做不到,这具身体似乎不听她的指挥。
很好,果真是病得非常严重,看来她很快就又能回到原来那地方继续沉睡,孟可心的烦躁一下平复了。
“致牧啊……”嘈杂里,一个轻轻柔柔的语音在孟可心极近的地方响起,近到孟可心的鼻尖都能感到这人说话时的气息。
孟可心顿时如被电击一般,这声音,她那么那么熟悉!
这声音,她做梦都渴望能在虚无里重新听一次,即便一个字,都好。
真的是她么?
“可可,放学妈妈来接你的,你不要自己乱走,等我哦。”
“可可,今天说要下雨,你说预报会不会准啊?我们来打赌吧。”
“可可的烧再不退,妈妈就要哭了,可可不喜欢看妈妈伤心吧。”……
这个二十五年曾天天爱她照顾她的人,一直用宠爱的语气和自己说话的人。
孟可心猛地睁眼,可黑暗却依旧笼罩着。
对了,她忘记了,她已经虚弱的连动动眉毛的力气都没了,何况眼睛,更不用说讲话、动作。
她现在就像一个重症肌无力患者。
近侧的声音又缓缓传来。
“可儿这次犯错,我作为她娘亲,当然也有错,我自要陪她一起去。可儿现在虽……”
话语噎了下,孟可心的心随之抽痛,妈妈,果然是妈妈的声音,你受了什么委屈,别哭啊。
她再一次挣扎着要睁开眼,但酸痛的肌肉根本无视她的努力和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