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日,宫里都很平静,然而这种宁静,犹如飘浮蓝天的白云,始终都会被风吹散。
西苑丛林之事,司礼监已做了处置,林中看守与鹰房相关人等因失职各受杖责,罚俸一年。而昭德宫这头也未闲着。虽然行刺皇子之案尚未有眉目,但万贞儿已经开始秋后算账的准备。她命璃楉暗中调查所有帮助过淑妃母子之人,找出所有曾经欺绐她之人。万贞儿向来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璃楉深知总有此日,但来的太早,太突然!
璃楉将此事告知给了淑妃。她没有考虑过是否会雪上添霜,令其不堪负荷的心灵更沉重。她顾虑更多的是自己的安危,所思的是如何平安的渡过这次危机。她不确定在迫不得已的境况下,自己会否出卖这些善良之人,也不确定他们会否因为报复将自己供出。
半夜里,她梦见自己被绑在刑架上,万贵妃持着鲜血淋淋的尖刀,一块一块割着身上的肉。她尖叫着、哭喊着、哀求着、直到惊醒。淋漓的冷汗****了衣衫,身体还未从过度的惊吓中缓歇,时而不时的一阵痉挛,璃楉蜷缩在床角,觉得绝望而无助。她不敢再阖眼,只默默的凝视着窗外,直到天色微晓。
清晨,段英来了,万贵妃邀请淑妃初九日到昭德宫一同晚宴,那一日,恰巧淑妃母子进宫满一个月。
次日,安顺夫人来探望朱祐樘,她和淑妃单独在东厢房谈了很久。出来时,淑妃两眼通红,睫羽泪珠盈盈。之后一连下了两日的雨,王昭妃和唐荣妃风雨无阻的陆续过来徐阔了一阵。
初八天气终于放晴,午后,安顺夫人又来了。
东厢房里响起铮铮琮琮的琴声,弹得是《广陵散》,慷慨激昂的旋律淹没了房内的声音。安顺夫人走后,淑妃仍然在房中拂琴,幽婉的琴声飘荡了很久,很久……
而此时,璃楉正在和朱祐樘捉迷藏。她寻了很久也未寻到朱祐樘的身影,半晌,却看到淑妃牵着他从东厢房走了出来。
傍晚,皇帝同淑妃和承儿用完膳后,移驾去了昭德宫。
夜色笼罩下的永寿宫安静的有些沉闷,月华拨开袅袅云烟,苍白的光辉,静静的安抚着地面孤寂的生灵。流萤在四处穿梭,碧莹莹的光芒忽隐忽现,像是一粒粒飘浮在空气中的寒星。璃楉和朱祐樘扑动在草丛间,追寻着萤火的轨迹,碧光荧满了身旁的水晶瓶。
回到房内,吹熄灯火,二人坐在香几前,默默的观赏瓶中飞舞的“星光”。
朱祐樘双手托着下巴,星眸迷惑的闪动着,“飞萤为什么会发光,是吞了小星星么?”
璃楉微微笑,“也许它们是从星星上飞下来的,所以身上带着星星的光辉。”
帘幔掀动开,淑妃走了进来。蜡烛重新点燃,明艳的火光映上她的脸,映出了她脸上的憔悴。朱祐樘起身,奔上去牵起她的手,“娘,你快来看,我们捉了好多萤火虫。”
“一会再看。”淑妃爱抚着儿子的脸,“承儿的生辰快到了,娘给承儿做了新衣裳。”她将手中的锦布包搁在青玉案上,解开来,取出一件大红丝袍,袍上用金丝刺绣着柿蒂花纹。“木中根固,柿为最”,柿蒂寓意着平安茁壮的成长。丝袍很合身,淑妃静静的望着朱祐樘欢悦的笑靥,极力以微笑回应,眸中点点泪花迎着烛火晶莹的闪烁。“去玩萤火虫吧。”她的声音轻轻颤动着,笑意凝结在嘴角边。承儿转身时,两滴泪珠从她的眼眶滑落,她迅速的以帕拭去,想要掩饰住,却被璃楉看的清清楚楚。
只佯作未留意,璃楉不动声色的走到朱祐樘身旁,“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即便是金袍银袄,也不及娘亲缝的衣裳穿着舒服,是不是?”朱祐樘应声颔首,笑嚷:“娘做的袍子最好看,最舒服了。”
待朱祐樘熟睡后,璃楉随着纪兰心步出西厢,漫步在后院的花荫下。
此时的紫禁城一片死寂,偶有细风绕着树梢时起时落,月已渐渐西沉,大片的阴影笼罩着四周。纪兰心扬着头,出神的凝视着被飞檐半掩的弦月。半晌,她转眸望着璃楉,“还在担心么?”
璃楉愣了一瞬,方才意识到其所指之意,她摇首,“奴婢现在是永寿宫的人,有娘娘护着,奴婢就不害怕。”出口的话语有些底气不足。
纪兰心云鬓轻点,秀丽的容颜上划过一丝凄美的微笑,“我想,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璃楉咀嚼着她的话,回思着她适才的异常,心头的不安犹如月光之外的阴影,愈发的伸长、愈发的深浓。她终于抑制不住,试探着问:“娘娘是在担心明日昭德宫的夜宴么?”
纪兰心似乎未听见,又或许是刻意回避话题,只是平静的说:“从第一眼见到璃楉起,就觉得璃楉与众不同,如果璃楉能够一直陪在承儿身边,我就安心了。”
璃楉觉得淑妃的忧虑有一半是自己造成的。她有些愧疚,希望能够减轻对方肩头的负荷,于是她点点头,“娘娘尽管放心,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奴婢都会竭尽全力保护殿下。”语气很坚定,却有些言不由衷。
“谢谢你,璃楉。”纪兰心微微笑了笑,摘下玉腕上的银镯子,“这对手镯是当年我阿娘从大雾山的盘瓠神庙求回来的,上面刻有我们瑶人的神灵盘瓠,他会保佑佩戴之人。我将它送给璃楉,愿盘瓠神保护璃楉平平安安。”她握起璃楉的手,将银镯戴在她的手腕上。
莹莹的光彩流溢在镯子上,像是灵动的清水,亦或是落入凡尘的星光。有光影在雕刻的图腾里隐约穿梭,细看又消隐不见,仿佛有灵性无声寄居在此,默默的守护着它和它的主人。
“淑妃娘娘......”璃楉嗫嚅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纪兰心摇首,只轻轻一笑,目光重新飘回到西方的天际,静静的,一点月色隐没在她的眼中。
初九那日,纪兰心一直陪在朱祐樘身旁,带着他在宫后苑放风筝,荡秋千,喂鱼饵......
渐渐地,青石板上的阴影伸长了。曛日在西边的天际燃烧,尽情的释放着最后的光彩,漫天绚烂的霞彩与蔚蓝的天色交融,描绘着一日之中最美丽的时刻。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美好的时光终究是短暂的,终究要被黑夜所淹没!
纪兰心紧紧的搂着朱祐樘,许久,许久,才依依不舍的松开。登上辇轿前,她回眸,千言万语都凝注在深深的一瞥。
一路上,璃楉忐忑而惶惶,握着手腕的银镯,不停的向盘瓠大神默然祈祷。她转头看看纪兰心,秀美的容颜上却是从未有过的宁静,仿佛风暴来临前骤然的、异乎寻常的宁静。
夕阳在天际渐渐的黯淡,即将释尽最后的光辉,地上的影子也随之黯淡了。
辇轿在昭德宫门前停下,纪兰心步下短阶。踏入宫门前,她蓦然止住步履,转头,握了下璃楉的手。尽管仲夏热浪侵袭,她的手却冰凉的没有一丝热度。残阳映照着她的脸,更增添了她的美,却是种凄绝而伤感的美,如同飞跃落日的惊鸿,如同被东风吹落的一片铅华。
璃楉努力的朝她微笑,想要告诉她不过一场普通的晚宴,不必太担心,想要告诉她自己会信守昨日承诺,尽力帮助小皇子!所有的话语在舌尖回旋,最后化为简单的几个字,“请娘娘放心!”
纪兰心似乎心领神会,颔首微微一笑,转身迳入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