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吃力的捧着一堆乱七八糟、裹成一团摞得高高的服装,努力地伸着脑袋也只能看见前面一点点。看见房间门口站着个人影,苏锦轻声道:“烦请让让,谢谢。”那人侧过身去给苏锦让路,苏锦又躬身跟那人道了声谢谢。这身子一歪,那摞衣服就有倒塌的嫌疑。苏锦忙不迭地冲进屋把衣服都放在空桌上。甩甩酸胀的手臂,苏锦摇摇头喃喃自语道:“看来还是得加强锻炼啊,从前一次端搬那么多布匹都没觉得这么累。”
“……苏锦。”
苏锦听见这个声音,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等看清真是那个人后惊讶地道:“宋总监您怎么在这?”
“我跟梅导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宋越茗表情复杂,心情更加复杂:“能跟我谈谈吗?”
“这个,您看,我这还有事情要做呢。”苏锦惴惴,不知道她想找自己谈什么?是为自己拒绝去她工作室的事,还是为了……康漠。
宋越茗看看那些杂乱的堆着的服装,只觉得胸口憋得慌,那么有才华、有潜力的孩子,现在却做着这些杂事。宋越茗强硬地道:“做事总也有午休时间吧?我在咖啡厅等你。”说完不等苏锦答应就转身出去了。
宋越茗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几只蝴蝶在窗前的花池里蹁跹缠绕,引得她呆呆的看了许久。噙了一口早已冷却的咖啡,往日的香醇这时都已品味不到,宋越茗只觉得那苦涩直从嘴里一直蔓延着,直到心底。
她是真的挺欣赏苏锦的。观察了那么久,对苏锦也有了许多了解。她性格很沉静,没有那么强烈的功利心,设计风格华丽大气又庄重优雅,擅于从细节处捕捉女性的柔美,还精于繁复细致的刺绣设计,是最契合自己工作室的品牌风格的,可以说是目前她发现的最适合的接班人的人选。只需要再磨练下技巧,苏锦完全可以胜任“茗”工作室设计师,过个五六年,等她发展成熟了自己也正好可以将手里的接力棒交给她。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先在公司里打磨她一番,然后挑个好时机打算找个时间跟她好好聊聊,看她愿不愿意到自己麾下效力。可事不凑巧,自己这边都订好了见面的餐厅正打算约她谈谈她却住院了,进的还是传染病房,也没法探视。
然后公司里开始出现奇怪的传言,都是评议苏锦和康漠的关系的。一开始自己也没在意,可是谣言愈演愈烈,再不处理苏锦的名声就全毁了!
跟康漠谈了下,直言自己对他们关系的不看好。因为她越看越觉得苏锦跟自己的好友、康漠的母亲徐庆雅是一样的女子。她们就像深谷幽兰,温雅、清艳,却太娇弱需要人们精心呵护。徐庆雅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遇上了康新祥,她受尽感情的折磨,芳华早逝。那苏锦呢?康漠跟他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苏锦遇上他又会怎么样?宋越茗的眼前快速的闪现着一幅幅的画面,那是苏锦未来的写影——短暂的甜蜜之后,换来刻骨的伤心,然后迅速的衰败枯萎,就像徐庆雅一样!
这个画面让自己恐惧。自己眼睁睁的看着徐庆雅的生命从繁盛到凋零,她身上缠绕着的绝望的悲伤让自己感同身受到几近窒息!自己实在不想看到悲剧再次重演!!
康漠被自己的描述刺痛了,他脸色惨白,却不得不逼迫自己去回忆、去思考。他答应自己会尽快做出决定。
为了解决公司里的谣言,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把谣言的主角隔离在人们视线之外。而苏锦住院这么久路遥知代替她也做得不错,工作室又正缺人手,于是自己干脆直接让路遥知顶了苏锦的职务,让苏锦去工作室那边给自己帮手。正好让她接触一下这边的事物,也能作为她考量前途的一个参照。这里自己刚交代完路遥知接收工作,没成想却接到消息说康漠在国外遭遇意外正昏迷不醒!急匆匆地赶去照看康漠,也顾不上安排苏锦了。
听见那个荒谬的消息,自己就知道康漠已经做出了决断。自己已经过了狂热幻想的年纪,什么心因性选择失忆?骗小丫头还好使,骗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见识过的自己还未够班。可是那样也好,康漠主动把后路都斩断了。他们还没真正开始,这样结束也容易些。
可没想到康漠做得那么绝!那天在机场看见康漠那么对苏锦,自己就隐隐觉得不安,刚想找苏锦好好聊聊却听说她办了辞职手续。自己还以为是她愿意去工作室供职,还赶紧打电话交代小杨给她办手续。没想到最后得到的消息却是她宁愿在小剧组里做一些搬来倒去、洗洗叠叠的杂活也不愿意到自己工作室去!
放弃那杯已经毫无风味可言的冷咖啡,宋越茗正要招手叫服务生就看到苏锦向这边走来。行动中如玉透微光般,自然而然地透出良好教养下培育出的大家闺秀润泽的气质来,连徐庆雅都没有苏锦这样深重的气质。这种气派自己只是小时候在曾奶奶身上看见过——她老人家是正经的贵族小姐,从小身边就跟着四个教养嬷嬷,九十多岁了走路还是那么端庄大方、不动不摇的,却不知怎么的嫁进了世代行医只靠个小药铺勉强养家糊口、毫无富贵权势可言的宋家。
苏锦轻声跟宋越茗打着招呼,看到她冲自己微微颔首、伸手示意,便轻轻在她对面坐下。服务生过来点餐,宋越茗点了个商务套餐,苏锦也照着点了一份。
苏锦静静坐着等宋越茗开口,可是她却只是盯着自己的脸看,苏锦被盯得很不自在。宋越茗的眼神很锐利,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苏锦就知道这个女人不好相处。她喜欢抿着嘴,嘴角微微下弯,精心描绘出的丹凤眼、吊梢眉,凌厉的眼神,在在显露出她的精明能干、专权显胜的性格。特别是经历了几次莫名其妙的斥责之后,更是加深了这一印象。不过相处久了苏锦却又发现宋越茗其实也不是特别刁钻难相处,只要你的一切行为符合她心目中的规范,她就能对你和颜悦色;要是你不小心触动了她的某一块逆鳞,那你就准备好迎接劈头盖脸、尖酸刻薄的嘲弄吧。从工作中很容易看出,宋越茗是个极端主义。好的设计她会大加赞赏,很爽利的就通过了;看不过去的就全盘否决,没有人能够用差不多相似的修改稿在她那里成功翻盘。她会提出明确的要求让你去改,并且要求你的修改最后一步到位,她厌恶在同样的稿子上涂来改去的行为,说那是“拿着烂泥巴一块一块的往上糊,再好的创意也被糊烂了”。
两个人静静地用完午餐,宋越茗啜了口热气腾腾、醇香四溢的咖啡,满足的眯了眯眼。然后才对苏锦道:“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学习服装设计吗?”
苏锦闻言愣住了,不是问自己为什么拒绝去工作室,而问了这么个问题?至于为什么要学服装设计嘛——醒来以后王曳说自己是个服装设计师,跟她是朋友也是同事,于是自己为了继续这份职业就自然而然的要学习新的、现代服装设计知识。而那位,记事本式的日记里这么写着,苏锦就这么说了:“我妈妈手很巧,她不是专业的裁缝,只是在街上看见时髦的装扮她就能凭印象做出差不多的款式来。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想进专业学校去学习高端的服装设计。只是因为她小时候家里没条件,很早就进厂里工作了,我得完成妈妈的心愿。”
宋越茗微微摇着头,道:“这都是表面的理由,单凭这个你这辈子都出不了头。现在我不是你的上司,也不是你的长辈,只是一个跟你一样的设计师。你直接告诉我,你喜欢做这件事情吗?”苏锦苦恼了。喜欢还是什么的自己可从来没想过,从前女孩子是从小就要学针黹女红的,就算不喜欢也得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活计,要不然说亲别人都嫌弃。
看着苏锦有些茫然的眼神,宋越茗又问:“你做设计稿的时候心里怎么想?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完成任务?还是有深切的冲动想要把只存在自己脑海里美好想法通通实现出来?”
“……应该是后者吧。”苏锦迟疑了会,道:“我喜欢在纸上画画的感觉,想把一切美好的东西或是感触落在纸上永久保存起来,而不必担心隔日就把它忘怀了。”能够随心所欲的作画,这曾经成了自己最大的奢望——上好的宣纸、齐备的颜料可不是个小宫女能随意接触到的。重生在这个自由奔放的时代对苏锦来说是何其有幸,在做设计图稿的时候她可以自由表达自己对服饰的想法,而不必日复一日的做那些已经延续了几年、十几年甚至上百年不变形制的宫廷服饰。再繁复的花样在自己手里不说闭眼就能绣,只是描花样什么的已经完全没有必要了。她做了十年,已经受够了!
苏锦舒了口气,轻轻道:“我喜欢做服装设计,把所有奇妙的想法和零零碎碎的布块整合在一起,就能做出别人根本想象不到的精美服饰。”
“喜欢又为什么要放弃呢?”宋越茗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道:“你看你,这都做的什么事?明明有大好天赋,偏不知珍惜!你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天赋有限终生难以更上一层楼的吗?”
苏锦笑了:“我不是放弃了啊。这份工作只是暂时的而已,我也需要换换心情,然后再重新来过。”
宋越茗闻言松了口气,道:“你还是再慎重考虑考虑,去我工作室上班吧。我自认为会是个合格的老师,跟着我学习不会耽误你发展,反而能够助你一臂之力。”
苏锦承认宋越茗说的都是事实,认真的来说,宋越茗已经是自己的老师了,她引领自己真正进入、了解、认识这个职业代表了什么。虽然苏锦真的在这上面很有天赋,但要不是有宋越茗的批评和指导,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奇异要求的磨练,她也也不能这么容易就将书本上的理论和现实那么迅速而和谐的紧密联系起来——她不再是针工房里的小小绣娘,上面的主子怎么说自己就得照着规矩这么做。苏锦极快适应并彻底融入了“服装设计师”这一身份,每天让画笔在纸上自由奔驰已经成为了一种享受。苏锦真的从宋越茗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