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部
墨绿的长绒窗帘隔开了七月间正刺烈的阳光,屋内的空气不见清凉,反倒隐隐发闷,好几位司令都憋不住暗地里松松风纪扣,霍副官躬身站在贺锟山面前,脸上的神色如死灰一样,豆大的汗珠滴在油黑发亮的军靴上,陈少言眼睛不时的往褚色大门外看,神色也是焦急难当。
檀黑会议长桌光可鉴人的桌面上倒映着贺锟山黑沉的脸色,份位小的将领连大气儿也不敢出,各自都只盯着桌前那一方地儿,不知道老督军这会要如何处置。
心中一阵又一阵儿地热浪腾了上来,压抑得整个胸腔都要裂开了,贺锟山突然掏出腰间的德国造银制佩枪,对着桌上那套饰金色流苏的军装连开了三枪,室内众人只觉得耳内一阵轰鸣,让人眼前发花。
银制的小手枪枪口还昌着白烟在长桌上打着旋,贺锟山从牙缝里崩出两个字,“散会!”
军部办公室那边早己慌成了一片,书记官何志国脸都发红了,还在不停地摇着电话。不断有各处的人进进出出,霍副官都问到无力了,各条消息回来都是不知道。他完全不明状况,例行的军务会,他一早去接二少就没见了人,回军部复命,就看见会议桌上叠得方方正正的二少的军服,心下就知坏了,出大事儿了。作为一名军人自退军装,更何况是贺二少。
进了暑天放课的时间也就晚了些,因着庄泽连着一段时间的约她,连带着曼娴己是好几日未曾来找她,连着一个下午的课,清毓累得有些脱了神连吃饭的精神都没有了,直直地就往宿舍里去了,院前连排的杨槐花蕊落尽,满道上层层匝匝的落花如雪积路,踏上去仿似能听到花碎的声音,一步一步地就像碾在了心上一样,那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汽车像一只静默的兽伏在她的面前。
清毓停住了脚步,门开了驾驶室下来的是贺庄泽,这倒出乎她的意料,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地,有半月未见了吧,突然看他站在自己面前,心中竞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感觉。脸上浮出了笑容,轻轻淡淡地,“回来了”
这么淡淡一句让他的心口一热,本以为数日不见,也许她又会疏远了起来,看着她身影在重重树影中行了过来,一度想让自己调转车头,虽然只有这三个字,但却让他有了勇气去说接下来的话。点了点头,接过她手中的竹柄蓝布包,为她拉开了车门。
从后视镜里可以看见他的侧脸,眼下有着一团乌青,想是这趟差出得很辛苦,也就问道:“霍副官呢,还在外地吗?”
“没有,今天军部出了急紧事情!”
“出了急事儿,不需要你处理吗?”
心中苦涩,自己便是这个急紧的事儿,怕是过两天会更乱吧,这时也不便与她细说,敷衍答了一句:“他去就可以了。”
听得出他语中的敷衍,以为是军情紧要不便外讲也就不再追问。不经意间,车己驶出了城内大道上了一条小路,路上房舍渐稀,四野的花草倒盛了起来,不像似平日里的去处。
心中疑惑,也就开口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平洛!”
“平洛!”清毓一惊,声音也大了,平洛是宜州外沿的一个小镇,心下不由慌乱了起来。虽说在宜州的外沿毕竟还是有两三个时辰的路途,这番过去以后当晚想必是无法赶回的,那么一个陌生的地方,就他们两人,由不得她不乱想。
“我想让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就这么一次,相信我好吗?”
后视镜里的他,眼光依旧灼热,但更像是在乞求,见她不语,又急急地补了一句:“如果你实在不愿,那我们这就回去。”
不知怎么总觉得今天的他有些不对,天色有些发暗了,开了一个小缝的车窗外有风飘了进来,扑在面上微微地发凉,已是阡陌纵横,田舍青青,此时又怎么说不呢!
心中虽是忐忑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沉蓝的暮色中,车终于停了下来,一弯新月微微淡淡地挂在中天,天际还有一线光影,衬得月色只是朦白一弯,不见柔亮。
车停之处,入目的全是密匝匝地女芷藤萝,铺叠层积的绿一重一簇地压了过来,正中间是中空的一个通道,洒落而下的碧绿枝蔓恰如一道拱形的门。
这对他来说是最熟悉也是最温暖的影像,仿佛透过这绿盈盈的蔓条能逆过时光的风向,回到往昔,母亲倚在重碧最深处,含笑候他归来。
引了清毓往前行去,黄铜扣环触手清凉润滑,有一种几欲落泪的冲动,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扣响。
听得门栓滑动的声音,一簇柔黄的光渐渐清晰了起来,提着马灯的老人,借着灯光看清楚眼前的脸,一双昏老的眼立时亮了起来:“少爷,少爷!你回来了”,忙不迭地引了两人往前走去。
边走边嚷道:“环婶、环婶,少爷回来了!”
绕过灰白照壁,正院天井左厢房一簇灯光移了过来,光影后依稀是位胖乎乎的中年大婶,颠颠儿地就向他们迎了过来。两个簇着庄泽就向内院走,一时有些激动的庄泽行了几步,猛地想起了清毓。连忙的跑了回来,拉起清毓的手就走,这样突地牵住了她,清毓一惊挣了一下,他反而捏得更紧了。
这时环婶和全叔才发现了一直悄无声息的清毓,脸上都有惊色,还是女人家心细,瞧见牵得紧紧的手,环婶也就笑道:“少爷,嫌我和全叔是下人是不,也不给我们引见引见!”
到了这儿的庄泽仿若和平时不同了,语声轻松,有点儿像小孩子:“环婶,你也打趣我吗?”将清毓轻轻地往前一送,笑着说:“这是孟清毓,孟小姐,清毓叫环婶,全叔!”
眼前这两人笑得很是热络,让人倍感亲切,一声:“环婶,全叔”自然地脱口而去。
全叔的眼中都是笑意,只有环婶突然地别过头去,语声有些发哽,“好好好。”听得庄泽脸上一黯,全叔忙推了一下环婶“怎么又犯着风泪症了啊!”
环婶忙转了身来,眼中虽有些湿,脸上倒还是笑了,问道:“少爷,吃饭了吗?”
“没呢!就是等着来吃环婶做的饭!”
“还说呢,这都多久没来了,要来也不提前叫人知会一声,这会子哪有什么好吃的啊!”
一行人絮絮地边聊边进了内院入了一处厅房,房内屋件均是明清时的款式,线条简朴大气。墙上挂了几幅字画,光线不好只瞧得见是汉隶,不知是何人书写的。环婶往马灯里添了油,就出去做饭去了,全叔也说要去给他们两收拾睡房。
四下里也就静了下来,只有那发了黄的玻璃罩子里一豆灯光隐隐地跳着,她的眼睛映着光写满了疑问。
将身体向前微倾靠近她:“清毓,这是我母亲的旧宅!”灯光下他的脸轮廓分明,眼底却有一种落莫,声音听起来也是寂寂地。没来由得心痛了一下。
“是个不错的地方,贺夫人是个雅致的人!”
庄泽头低了下去,嘴里极低地:“她可不是贺夫人!”清毓没听得清,刚要追问,环婶端着食盒走了进来。净白小碗里是素菜小米粥,白糯的粥中隐隐透着碧色,切得极细的青菜叶子如同飘翠,青菜的梗用盐水泡了,通透如玉,入口微酸,脆生生地;另有自制的熏云腿肉,红亮亮的肉撕成丝丝缕缕地,入口即化,味道咸鲜,佐粥最是顺口。
都是极为爽口的小食,清毓不知觉中喝下整整一碗粥,只觉得脸上一股子热气,额发也有些****了。看得两个食兴还好,环婶在一旁不住地劝着:“这是新收的小米,喝了最为养胃,少爷你要是提前告我一声儿,我必给炸点儿糖面果,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吃完了饭食,环婶和全叔又下去收拾了。问了清毓的意见,也就去了内院的花院子里散散步。那一弯月色己明媚了起来,整个花园子里都洒满了轻纱似的光,夜间的清风伴着花果的暗香,四下里只有啾啾的虫鸣声。挨得近了,风吹起她的发丝时不时地会划过他的手臂,仿佛能听到自己咚咚地心跳。
“清毓!”
他突地停了下来,月色中他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那一双眼像星子一样亮亮地,心中没来由得紧张,像要发生什么事儿似的。
“清毓,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挺静的!”他突地伸出了手将她的身体扳了过来,劲很大仿佛要将她的肩骨揉碎了一样,她动弹不得,眼中慌乱地迎向了他的脸。
“清毓,我们离开宜州吧,就住在这里!好吗?”
这么一句话将她定在了那里,眼前有重叠的影像压了过来,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中,有一个人站在她的面前,低低地一句:“清毓,我们离开吧!”
脑中只听得见他的声音和记忆中的声音纷杂交错,我们离开吧,离开吧。。。。。。眼底一阵水汽冲了上来,他的脸更加看不真切,却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自己的声音仿若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你的家呢?”
他苦笑一声:“家,这里才是我的家!”
不对,这个回答不对,肩上的痛一下又一下地传了过来,清毓忍不住痛地叫出了声,他一惊松开了手,这时她仿佛清醒了过来,月光中是贺庄泽高大的身影,他关切地看着自己:“我弄疼你了吗?”
刚才的恍惚有一种凉意从她的心底生了出来,不是要走了吗?为什么自己还是留了下来,为什么眼前的这个人也跟她说要离开。能离开吗?离开这宜州一切就能重新来过了吗?他能带她走吗?
贺庄泽就那么直直地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在了阴影中,只看得见他的眼睛。
定定地看住他:“真的可以离开吗?”她的声音发着颤,她的眼睛里盛着雾气,脸显得益发的小了!他的心若被针刺了一下。一下子将她揽入了怀中,她的身子在他怀里发着抖,下颌抵在她细软的发丝上,重重地点了下头,那么有力,是要给她一个肯定,也是给自己一个肯定。
他的怀抱并不陌生,那一次帮她挡枪里,也是这样毫无准备地压了过来。宽而厚实胸膛,没来由地让人安心。
一阵凉凉的水汽透过了他胸前的衣裳,只听得她硬咽地说了一句:“好吧,我们走吧!”
清毓单独地住了一间厢房,旧式的雕花格窗床小银丝织锦缎的床帐放下后,如同躺进了一个匣子里,思绪纷乱如丝,有无数的碎片不断地出现在眼前,又是离开,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撞击着自己的心。
为什么又答应了,为什么不问问他为何要走呢!难道是为了成全以前那个想离开的梦吗?可是那个人却不在了!那样的人走了,跟谁离开不是一样的吗?可是明明自己却在庄泽的怀里流泪了!
胡思乱想终于昏沉沉地睡去了,一夜里反反复复都是同一个梦境,在飞花如雪的时候,突然有一个从后面抱住了她,转过头去却看到两张脸,忽而是他,忽而是庄泽。一时间两个人都消失了,就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花影里,眼前飞花如雪,目所到之处一片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