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梦魇,醒来时头痛欲裂,一只胳膊伸到了被子外面,只觉得肩胛处酸疼入骨,半晌还觉得眼前发花,想必昨天流泪流得狠了,整个脸都是木木地。
人是怔忡地,用环婶送进来的清水洗漱了才觉得稍见好些,门一推开,庄泽早已等候在前,听得身后响动,转过身来温存的笑意,清毓想起昨晚的一切一颗心突突地就跳了起来。避过他的视线,只低头望着地面。
庄泽只是笑了笑,上前来牵住了她的手,本能地往后一退,还是被他握住了,也不顾她红着个脸,只轻言道:“去前厅里吃饭吧!”并不看她携了就往前走去。
庄泽自是满心里的喜悦,她也只是低了头随在后面,晨间的阳光清清淡淡地,渲在刚洒了水的花草丛里,错落里地反着水光,只觉得入目之处均是生动可爱,心下也一分一分地松了下来,想着如果就住在此处也是不错的。
说是在前厅里,其实就是照壁后花园子里的青石桌椅上摆了饭食,环婶往青石圆凳上放了两个湘绣如意纹的垫子:“夜里露气重,垫一下免受凉!”
清毓含笑谢过,方欲坐下,照壁后却是一行人拥了进来,霍副官焦头烂额的站在正前方,一眼就看见了庄泽,一双眼睛立时就亮了起来,嘴里巳不迭声地叫道:“少主!”
庄泽眼见着一色蓝的军装压压地站了一线,眉眼皱了起来:“你们来作什么?”
“是我叫他们来的!”雍和的女声越空而至,一线蓝色后绕出一个沉容庄和的身影,绛色滚玉缎边的旗袍,头发悉数绾起,正是方仪华。
见得她庄泽倒似愣住了,清毓心中只觉咯了一下,知道这自是离不开了!贺夫人一眼就瞧见了依依立在庄泽身边的清毓,心中只道幸得想起了这个地方,要不然可真要乱了。
看得方仪华眼风扫过清毓,庄泽从背后伸出手自是将她握住,他的举动一一落进了贺夫人的眼中,她含笑着向清毓点了个头,便对庄泽说:“我们进内屋去吧!”
“环婶和全叔对守云姐真是好,这间屋子永远都纤尘不染。”洁净的红木桌面上看得见庄泽黑沉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语气里很是不耐。
也不理他的不敬,方仪华稳稳地坐了下来,环视着屋子,正前方是一幅隶书,轻轻地念了那几个字,声音竞也是惆怅万千:“守得云开见月明。”
抬头看着庄泽说道:“守云姐去之前,曾托人让我来过这里。”
“母亲她!”庄泽不太相信,这个让母亲后半辈子一直生活在寂寞中的女人,母亲会让她走进这个院子。
“庄泽,其实你的母亲从未怪过你父亲,是你一直在恨,是你不肯原谅!”
“你怎么知道我母亲没有怪过,你看过我母亲以前的样子吗?你看过她以前的样子,就会明白她有多恨!你看看,你看看这幅字,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我母亲永远都没有看见月明的时候!”方仪华的平静像刀一样地刺着他,伤害了母亲的人反倒这么平静地说,说他母亲的感受。只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要突突地撞击着他的颅腔,整个大脑就要崩溃了。
十五年前,一纸休书让母亲贺夫人的身份变成了一场笑话,就为了那个人嘴里的江山,从此漫漫十五年的春秋中,再也没见母亲笑过,只看过她一人在桌前写字,反反复复:“守得云开见月明。”他说了等时局稳固,不用依附方家的力量时就会还母亲一个公道。而公道呢?公道就是在十五年的烽火岁月中他真心地爱上方仪华,公道就是母亲用自己的下半生去守望他和方仪华的相守相携。他的心在颤抖,仿佛全身的血液在凝结。
看见他眼中燃气的怒火,她不是不知道,“守得云开见月明”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浸透了多少个日夜的泪水,恍惚中忆起那个娇小苍白的身影,想起她第一次走进这个院子,阴沉沉的天气那个孱弱的影子就寂寂地靠在这张桌前,见得她进了脸上浮起的是让人心酸的笑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连唇上也是隐隐地泛着白。
纪守云一直保持着书香世家小姐风范,言辞亲和,并没有一句指责她的话,还在一味地说自己从未怪过她,因身体久病未去探访十分抱歉。
每说两句总要喘两口气,急急地,脸色也是更加地难看。两个女人沉默着,纪守云最后说道:“希望她今后能好好照顾庄泽。”
想到这儿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立在眼前的这个身影,当年她便站在他今天的位置,听着这个活在阴影里的女人切切地恳求。世事沧茫,她长叹了一声,一字一句地说:“庄泽,你以为你父亲心里好受吗?十五年了,每年一逢你母亲生日,他就会喝得酩酊大醉,十五年了,我没有为他生下一子半女,这难道是我不能生吗?不是,这就是你父亲惟一能给你母亲的公道。我是拥有贺夫人的名号,可只有你母亲才有资格为贺家养育子嗣。“这一段话说得极费心力,这本就是她这一生最痛最痛的事儿,任何人面前都不曾提过,如今这样字字道来,那一字一字地倒像是钉在自己心上的飞刀,一柄柄地被自己抽出来,用尽所有的力气钉在石缝里,刀柄还在颤动着,和着淋漓的血.刺着她的眼,痛着她的心.
庄泽呆住了,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是喃喃地说:”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母亲葬进贺家园陵!”
“这是你母亲的要求,她说这一辈子为贺家牺牲了,死后就让她自由点儿吧!”方仪华没有说的是,纪守云说十五年的生生死死都是她陪贺锟山走过,这份情谊是连纪守云自己也没法比的,她才是惟一有资格入葬贺陵的人。当一个自己认为恨着自己十多年的人,说出自己心中的痛时,方仪华几欲落泪,这些年的苦楚其实并不只守云一人,这是真真切切地三个人的悲剧,甚至还要加上孩子。
原来这是母亲最后想要的自由,贺庄泽颓然坐在了桌前,眼神有一丝地茫然。自己真的懂母亲吗?
“庄泽,回去吧!”
听得回去这个词,庄泽一时又想了起来,立时说:“不行,要我回去娶林家小姐吗?要让我和母亲一样为他的江山去委屈吗?”
方仪华想起她进园子里看到的情景,笑道:“孟小姐人不错,我也很喜欢,庄泽,你是一顾全大局的孩子,我相信你也是放不下的,如果你就这样走了,你母亲这十五年的苦才是白受了!你不想娶林家小姐,我会劝你父亲的。你这样一走了之,我想很快你也会后悔的!”
待得两人出屋时,园内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霍副官瞧见贺夫人的神色,就知道二少定是被劝住了。赶紧上前将军服递给了贺二少。看着胸前那几个乌黑的弹眼,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
清毓在等待的时候就听一众人等议论,大体也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见他接过了军服,心下突地有一种怅然,毕竞这又是空梦一场,不再花开了!原来这一世人生,终还是一个人的结局。脸上不禁含了凄然的笑。
庄泽却径直向她走来,眼中热切地盯着她说:“我要先回军部,你回学校去,放心,等我!”她只是抬头看着他,淡淡地摇了摇头。
庄泽见她脸色又有那种疏淡的神情,心中一紧,也顾不得人多,将她兀地拉入怀中,下巴摩挲着她细软的发丝,热热地呼吸就喷在她的头顶:“清毓,等我!我会和你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