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雨后,降了一连几天的暑热,清和的晨光有着金子一样的亮色,洒满远阔的草场反着熠熠剔透的草木露色。空气中是沾了湿气花木馨香,泌人心脾。
马场主事特特给贺二少端了新近自制的花果茶,味清而甜,有丝不易觉的酸味儿,倒也和这夏日很是相衬,因着心情的缘故庄泽脸上是一直挂着笑,眼睛眯缝着享受着这难得的好辰光。侍者拿来了下午茶的点谱,荐了几款新制的西点,贺庄泽细细地看了,问了各款的制作原料,才点了几样。认真的态度让马场主事十分地意外,笑着问霍副官道:“二少今儿下午这客人想是十分重要,不知是那路友军?你提前知会我一声儿,我也好留点儿心。”
霍副官含笑不语,见霍副官也不便透露,主事儿的更是惴惴,看来今天下午得来个极大的人物。
待二少走后,也就叫了马场的所有伙计们训道:“今天下午都给我留神点儿,多点眼力劲儿,没瞧见今天二少的态度了吗?几时见他亲自来马场准备会客事宜,连茶点都过问了,想必是位元帅或其他省的督军什么的。”
底下那位跟单点茶点的伙计回了话:“主事儿的,我看可不像,二少点的茶点可都是女人家爱吃的。”
“废话,这么重要的客人身边哪能没了女眷,再说了,你何时见过二少带女客过马场来啊!”
负责马房的伙计也嘟囔了一句:“可不是女的吗,单单选了匹幼驹,还嘱咐了性子得温顺,模样要讨人喜欢!”可一看主事儿瞪着一双眼,也就只得低了头不再说话了!
下午的阳光明晃了起来,可是因着昨夜的雨,气候倒还温和,丰山这边植被又繁盛,也就不觉得暑热重,处理完事儿就直接过马场这边候着霍副官去接清毓,白色透明的马场花房茶店厅内置了降温的冰砖,庄泽却觉得心中发热,不停地走来走去,听见远远的汽车声,直接就冲了出去。
霍副官己下车,打开后座车门,半新的浅草碧西式半袖衫子,衬出净白玉色的一张脸,同色的细条发箍将额发尽数梳起露出光洁的额,淡而远的眉,望向他的眼睛清而含笑,只觉得仿若一阵儿轻柔的风吹了过来,身上的热感顿退,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刚要走过去,一个鹅黄的身影也从车里钻了出来,阔沿绡纱洋帽下明丽丽的一张笑脸,不是林曼娴是谁。
庄泽一怔,脸上的表情倒似僵住了,反倒曼娴热情地朝他挥着手,如果说清毓的声音如同月光,曼娴的声音就是晴日里的太阳衬着她一脸的灿烂,“贺先生,不是说好了上马场吗?怎么独独约了清毓,就把我给忘了?”
清毓脸上有些微红,语意歉然:“我不太会骑马,想着曼娴很是喜欢,这样你们也有个伴儿,免得我一个不会的扰了你的兴趣!”
走得近了,那双幽黑的眼眸在阳光中如星子一般,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这是第一次她对他如此亲近的笑,心中那点儿不快瞬时消散,脸上不知觉地笑开了,对曼娴说道:“我也是想约林小姐,可惜没个联系的方法,你同清毓一起过来了,极好极好!”
话音一落曼娴的手就拍了起来:“是啊!清毓是找得到,林小姐可就不好找了。整个宜州姓林的小姐可多了去了!”说到最后自己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故意拉长了清毓两个字的音调,说得当事的两个都是发窘,霍副官心下发笑,上前解围道:“两位小姐,这日头不烈但还是有些晒,去茶厅内坐着聊吧!”
率了一队人候在花房前的主事儿的,看着二少身后也就两个纤弱的姑娘,整个人都给呆住了。到底是经过事儿的,一时也就反应了过来,只不过心里直犯嘀咕:“一位姑娘倒也罢了,这活活儿地来了两位,到底哪一位是二少的贵客呢?”
殷勤地将四人迎了进来,呈几何图形的透亮花房沿着脚线满是一种不知名的小花,各色的花儿倒像是缩小的向日葵,灿灿然的一屋子。错落的悬空搁架上均是青翠的石斛,绿盈盈的垂叶悠然而动。只在最高处置了一盆吊钟海棠,绯红的花寂静地缀在丛丛碧色中。
环视了一圈,清毓心想花不名贵,这样摆放着也倒颇为雅致。庄泽为她拉开了白橡木围圆靠椅,顺着坐了下来,他的气息就在身后,隐隐地有股子药水味,想起他的伤,心下担忧转身看他时就直直地迎上他的眼睛,看出了她目中的忧色,明白是她的关慰,不由心中一动,也就定定地望着她。他的眼睛不大,但是深邃而坚定,望向她时有着浓浓的爱意如同深海,让人沉溺,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失神。
去了洗手间的曼娴一回来就见到这样的场景,脸上有些尴尬,不知要不要进去,只得呆呆地立在门柱旁。幸得侍者送茶点过来摇响了迎客铃,呤呤的声音一下子让两人回过了神,清毓速速地转了身,只觉得耳后一阵儿发烫,忙端起桌上的冰镇花果茶抿了一口。清润酸甜的液体直冲心扉,说不清是何滋味。
见得侍者身后跟着的曼娴,庄泽也就顺手在清毓旁边为她拉开了桌椅,自己也在二人对面坐了下来。一时气氛有些微妙。取下了绡纱洋帽,曼娴问道:“不是骑马么?”
旁边的侍者瞧着曼娴这身打扮儿是现下时新的西式马装,便有意讨好,抢着答道:“二少晨间来的时候嘱咐了,怕是这时候日头不好,先让小姐尝尝茶点,休息一下等日头缓点了再骑马。”还欲再说点儿什么,庄泽也就挥了手让他下去了!
只是向着清毓说道:“丰山马场里边有个内湖,临近黄昏的景致最是好看,比不得其它马场只是一味儿地跑马,你觉着呢?”
清毓犹自盯着桌面出神,听得最后一句才抬起了头,看样子是在问自己,也就随口说道:“我本就不懂这些,看曼娴吧!”
曼娴也就顺着打趣儿道:“我就是个作陪的,也没见人问我啊!”她俩素日里说话就随意,清毓立时就笑道:“谁不知林家大小姐身份尊贵,瞧刚刚那位送点心的不也巴巴地回着您的话吗?”
“来者都是客,我是独独地问了一句,你是声儿都没吭?那位贵客不也巴巴地问过来了吗?”
两位自顾自地逗着嘴,在一旁的庄泽倒觉得有趣得紧,在以往的印象里清毓都静得如同一幅工笔画,现在生动起来就如同荷塘里的莲一夜绽放,摇曳多姿,洁然可爱!
说话间白桌布上的杯影变得长而淡,日渐己西。霍副官进来通报,说马房那边己备好了!三人也就往马房去。庄泽与霍副官都是常客,各自都有专用的马,连清毓这种完全不懂的人都能看出好来,体格高大,腿形匀直依稀能看清紧致而有力的肌腱纹理,深骝色的皮毛十分光润。
为曼娴新选的也很是神骏。清毓看着心里有些犯愁,自己从未试过,瞧这另三人的马都是极为高大,曼娴一个跃身稳稳地落在马背上,自己可怎么上去呢?
而侍者也己把给清毓选的马牵了出来,栗色的马,有着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倒也并不高大,庄泽接了马缰亲自引到了清毓面前,这时主事儿的终于是瞧了个明白,也就跟了过来,满脸堆笑地对清毓道:“这可是督军昔年战马的种子,今儿个二少是特特地过来为小姐您选的!还未成年,这样的体格正适合您这样的女士。”
清毓心中一暖低头不语,伸出了手去摸那马儿,马儿也转过了头,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手上,有些痒痒地。
“它叫纤离!”
“纤离?”抬头仰视着庄泽温和的笑容,逆着金色的光线,牵着马的他浑身散发着令人仰视的气息,不同于记忆中的温和,不过让人觉得安妥。
“这不是《水经注》里造父献于周穆王的马吗?”
“喜欢这个名字吗?是我母亲取的。”庄泽望向马的眼神十分的温柔,想是因为提到了母亲的名字吧!
“贺夫人真有学识!”庄泽的脸上一僵,将眼神放向了远方,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旋即向清毓伸出了手说道:“来吧,我扶你上马。”
清毓迟疑了一下,心中转了无数的念头。想起第一日的相见,也想起了他帮自己挡枪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如此的诚恳。终于把手放了上去,
他的虎口上有些粗糙,想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玉净的手轻轻地叠在上面,可以看见细小的血管,绞丝银镯咯在他掌沿,凉凉的有些酥麻,有一种冲动想去紧紧地握住。托住她的腰,一种温热隔着薄薄的衫子传过手心。突然觉得喉头有些发紧,哑着嗓子叫来了一旁的侍者,让他一路牵着清毓的马,又嘱咐了她几句,四人也就出发了。
日色己近黄昏,凉风习习吹来,开阔的草场,碧草如茵起伏如万顷绿浪。欲落未落的日光给远处起伏的山影勾勒出淡金色的轮廓,天上云影渐收,天光渐微。曼娴与霍副官早己放马奔的远处去了,只有他还在一旁陪着她缓缓而行。
前面可见一水光粼粼处,二少问她:“清毓,这就是这里的内湖,风景还算宜人,下去看看吧!”
第一次骑马有些紧张,走得久了腰有些发酸,下去走走也好,也就下了马来。这时的马场更无其它客人,侍者也牵了马远远地跟在身后,四周静静地偶尔有一两声悠远的鸟鸣。清毓脑中突然昌出了一句话:岁月静好!莫过如此。湖边满满地全是花房里的那种小花。
清毓低低地说道:“这是格桑花!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
“格桑花!清毓你对花仿佛很有研究。”
听到这话她的心中却是有些黯然,眼睛也就转开了不再看那些花。嘴里只是念了一句:“惜花人去花无主。“
看得清毓脸色不太好,以为她走得累了,便说:“走吧,我们慢慢儿地骑着回去吧!”
清毓因着自己的心事也就点了点头,庄泽却叫侍者把纤离牵走,让清毓骑了自己的马,自个儿在前面牵缰引路。
他的马自是比先前的纤离高大,视野也就更加的开阔,仿佛天也低了下来,太阳己完全没入山间,只有淡淡的光隐在缥缈的云影间,远阔的天幕仿似一幅气象恢宏的画图,杳杳云影如同山势,那些微淡的天光却似湖泽,他的身影就在正前方,自己仿似行在了写意的山水画里,如此美景,看得清毓胸中抑郁一松。她静静地注视着他宽阔的身影。花会谢了,只有天空可以永久的在头顶,只要抬头就能看见。可能这才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