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离家睡不实,雾气氤氲还未见太阳照散,我便早早的醒了过来,屋外却依旧万籁俱寂。见连翘睡在外间卧榻上,帮她盖了盖被子,慢步到侧间的小书房。不知这闲若馆是谁住过,书房里笔墨纸砚倒是齐全的,我翻翻架子上的书,除些《女则》《女训》外,《诗经》也是有的,且有几家的诗集,随手翻看一本,见册页上有主人原来题的字,字体倒是娟秀。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这一句是写的杨贵妃当年受恩宠的样子。想必曾经住过哪位娘娘吧,只是这句清平调的愿景虽是好些,可帝王将相,手掌大权,又有几人能做到情钟一人呢,再者说,这杨贵妃的下场,是极不好的。我合了书,放回原处。
天已大亮,我听到连翘窸窣的起床声,便走了出去。
“小姐,你怎么从书房出来,没睡好么?”连翘且系着衣服且问。“想是初次离家睡不实罢,倒也无妨。”连翘帮我梳洗完毕,前去慈安宫给皇太后请安,如意姑姑言道皇太后昨日高兴,小酌了几杯,至今仍未醒,我便是先告退了。
路过延禧宫,正巧遇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依旧是清淡素雅的打扮,神采却是奕奕。
“谨姑娘这是从太后那儿回来?”淑妃笑吟吟的问道。
“回淑妃娘娘的话,谨儿正是,太后仍未安起,谨儿正要回闲若馆呢。”
“哦,这倒也省了我再跑一趟,谨姑娘用过早膳了没有?”
“谨儿循礼,自是先与太后娘娘请安,还未曾用早膳。”
“正好,若不嫌弃就在我这儿用早膳罢。”“淑妃娘娘言重了,谨儿本来欲下午来与娘娘还礼呢,怎好现在叨扰。”
“不碍的,来吧,清儿也还没起呢。在我这儿啊,就像是在自己家一样,既是太后封了郡主,就跟我的亲女儿是一样的。”淑妃笑吟吟的牵过我的手,暖暖的掌心,指尖却是干燥而清凉。
正是像家母一样呢。
我心里喜欢淑妃娘娘,笑着应下了,叫连翘回去准备几样府里拿手的点心送过来,便随着淑妃娘娘进了延禧宫。
“谨姑娘搬进别院来,倒还习惯吧?想念晏府么?”“托太后的福,谨儿一切都好。初次离家,夜里总是睡的不实些。”
“这也是自然地,不过闲若馆比起别处,环境要好些,也是太后疼你了。闲若馆的一片竹林,夏日里清爽的很,还是当初皇上特意要人栽的呢。”
“这点谨儿倒是不知道。”
“哦,”淑妃娘娘笑笑,眼角略过一丝的欢欣,“本宫曾经,小住过闲若馆呢。”
原来是淑妃娘娘,那诗……好奇心重了总是会惹事端的,我小饮一口八宝粥,端端颜色,将疑问咽了回去。打趣着说道:“那还望淑妃娘娘不要怪谨儿抢了闲若馆才好。”
“这孩子,哪里的话。”淑妃的话音未落,外面便响起了九皇子驾到的通禀声。
“儿子见过母妃。”一声清朗的男声响起。往门口瞧去,九皇子奕清着淡蓝色锦绣的儒生长衫,环佩钪锵,嘴角似笑非笑的笑意,“不知道谨姑娘也在母妃这里,奕清失礼了。”嘴上说着失礼,眼角流露的却是毫无礼节。
“九皇子言重了,谨儿也不过是路过淑妃娘娘处小坐片刻。”我起身行万福,又面对着淑妃娘娘言道:“晏谨不知九皇子会驾到,倒是扰了娘娘的团聚,是谨儿的不是,谨儿就此告退了。”
淑妃娘娘却是一脸温和的笑意,“不碍的,怎么你们两个孩子倒是客气了起来,你们两个都坐吧,玉儿,去给九爷添副食具。”
我们齐坐下来,悄然无声,我不知说些什么是好,又不好提起汤匙,眼睛一个劲儿的望着淑妃身后的画卷,甚是尴尬,九皇子倒是眉目心淡然,手里摆弄着扇子的玉坠儿流苏。淑妃娘娘看看我,又看看九皇子,噗嗤一声乐了,“平日里难得见奕清一脸正经的样子,怎么当着谨姑娘的面倒是拘谨起来么。”
“母妃,儿子不过是昨夜被五哥给灌醉了,还未清醒罢了,只怕儿子清醒过来,母妃又要嫌儿子吵闹呢。”奕清的面目略微缓和了些,声调里满是调笑。奕清拿起一块松果糕,轻咬一口,嘴角微笑着说,“老祖宗这里藏了新来的厨子不成,这糕点做的越发好了,与先前不同的味道呢。”
“你呀,口味就是刁钻,这是谨姑娘带过来的。”淑妃放下粥碗的汤匙,笑吟吟的说。
“哦,原来是这样。”他看我时是带着饱含挑衅的笑意,“谨姑娘还会做糕点呢,果真是大家闺秀。”虽是客气的赞词,从他口中出来却只觉有讽刺之意。
“九皇子抬举了,这是谨儿随身带的丫鬟做的,承了晏府里的手艺。”大概是那笑容惹人生气,我一个软软的钉子碰了回去。
奕清倒也不觉尴尬,一副笑意比之前更浓了些。
“那敢问谨姑娘,都会些什么。”他哪里来的这样的挑衅之意,是我对人的礼让使他觉得我是软弱之人么。
“谨儿学艺不精,琴棋书画,只是略懂。”我暗自思忖着,谨慎的回答。
“古人说的好,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唯消一局棋。谨姑娘既会下棋,那奕清改日定当讨教一二。”奕清占了口舌的上风,我也不好回击,只得缓缓地说一句,“九皇子客气。”
像是针尖对麦芒的性格呢。
“清儿,晌午皇上不是还宣你觐见么,收拾收拾进宫去吧。”淑妃一脸正色,阻了奕清得意的神色。
奕清放下了手中的银箸,清了清嗓子,拿起折扇,轻轻一笑,“母妃,那清儿就先告退了。”
“谨姑娘,再会。”拱手说罢他缓缓邪笑着转身,浅蓝色的发带随风飘起来,这样飒爽的身影,总会让人觉得那个笑容不属于他。
“谨姑娘,这花园的花儿都开了,要是没什么事儿,谨姑娘陪本宫去转转可好?”我回过神,又见淑妃温和的笑容。
“好,谨儿本也没什么事儿。”我笑着应了,心里却依旧堵。
淑妃突然拉过我的手,将我的手抚在手中,我一时惊讶,四目相望。“谨姑娘,清儿就是这样的孩子,他心地好的很,只是不会表达罢了,还望你不要怪罪。”
“淑妃娘娘哪里的话,谨儿怎么敢。”我诚然是不敢么,或是不愿。身在闺中我未必少听到过九皇子奕清的清名,随皇上下江南微巡,在京中屡戒贪官。只是如何我看到的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我又如何信呢。
我随淑妃在花园闲逛,淑妃是很不一样的**娘娘,免了大批随从的宫娥,只留两人贴身服侍,待下人态度温和如春风,品味甚雅却不自孤,才情甚高却又不自傲,果真是奇女子。我不禁在心底哀叹,**佳丽三千人,又有多少能被皇上荣宠一生,浮华总是喧嚣蔽眼,若是淑妃离了她的娘家,皇上又能不能看到她如丹青一般的美呢。
淑妃娘娘与我说了些九皇子小时候的事情,眼角的笑意都要飞到鬓角里去了,母亲想起儿子的时候,总是那样的慈爱和疼惜。九皇子今年已是十八岁了,淑妃却只记得他八岁那年骑射夺冠,手捧着父皇赏赐的玉如意,骄傲的向母亲展示的神采飞扬。
我望着淑妃嘴唇张张合合,喜笑眉开,却听不进她如同水面浮着的浮游一般短少而绚烂的快乐。皇家争宠不仅是在**,皇子、公主间也是同样的,眼见着想要疼惜儿子想要惯宠他永远少年的心性,不受委屈、万事如意,又不得不让儿子去摸爬滚打、争宠夺帝,心里,到底是有多苦呢。
“清儿伶俐,做事情又认真,皇上也一直很喜欢清儿,清儿又孝顺,每次得了皇上的赏赐总是先想着本宫。只是清儿,”淑妃顿了顿,脚步也停了下来,想要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说,淑妃歉笑笑,抬步轻移“没什么。谨姑娘,你看那边,已是花开满园了。”
是呵,已是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梨棠满地花的时节了。
我望见远处有桃花淡开,远远地一片烟雾朦胧般氤氲的美意,“淑妃娘娘,我们往那去去可好?”
“好啊,谨姑娘喜欢桃花?”淑妃笑问,“那倒不是,不过谨儿闲来无事喜欢做些花酿,淑妃娘娘可有兴致?”
“记得刚入宫的时候,本宫还有些心思。如今年纪长了,本宫已是许久没有这少女儿家的闺房乐事了。”淑妃说着,淡叹一声。“岁月不饶人呢。”
“淑妃娘娘平日里繁忙,不似谨儿般稚嫩也是应该的,是心性成熟,哪里就说的年长上去,谨儿只觉得淑妃娘娘人面如桃花,可没看出别的。待谨儿做好了花酿,送到淑妃娘娘那里去好了,也算是回了淑妃娘娘画屏之礼。”我笑着说。
“是谨姑娘说话好听呢,那本宫就静待佳酿了。明儿本宫就与九皇子回宫去了,虽是相识未久,本宫却是极喜欢谨姑娘,”淑妃拍拍我的手,“谨姑娘以后随太后进宫来,常来本宫处坐坐罢,与本宫探讨一下书画也是好的。”
“好啊,那谨儿就恭却不如从命了。”
与淑妃娘娘闲笑片刻,自是到了午时传膳,我告退回馆,淑妃娘娘也回了宫去。
回到宫中,连翘与我拆去满头的珠翠,换了家常的衣服,胃口好得很。“主子,方才十三爷皇子过了,”樱宁上来禀告,奕流,奕流来我这儿做什么。
“十三皇子说是找主子学画画来的,等了好一阵子,快到晌午了,五皇子下了朝寻了来,带着十三皇子回去了,说是怕叨扰了主子午休,待下午再来。”
“毓灵公主差人送了帖子来,说是刚分配了御用的新鲜果子,明日邀主子去她宫中小坐。”还是毓灵知礼,小丫头的心思细腻着呢。
“哦,我知道了。”见樱宁、青莲一直在旁伺候,我笑着打发她们下去,留了连翘在旁坐与我卷裹那烤好的鸭子。
“这鸭子烤的好吃的很呢,连翘你也尝尝。”我满心的欢喜。
连翘也笑笑,“小姐还是少吃点的好,虽是进了这别院,但小姐还是……”连翘的话没说完,声音就淡淡的隐匿了。
可是我明白连翘说的什么。
“我没忘呢,只是这宫中戒备森严,还未找到合适的地方罢了。”我淡淡的说。
“连翘倒是发现了一个绝佳的地方,晚些时候带小姐去看看。”
“好,先吃饭罢,不着急。”
饭后倦意深深,回房中午睡片刻,春末夏初的日子,我懒洋洋的在床上翻一个身,连翘应声端了一杯茶过来,“小姐,你醒了。”“嗯,是几时了,睡的昏昏沉沉的,怎么有檀香的味道?”
“已是未时了,是淑妃娘娘差人送来的安神香,说是听到小姐说昨儿晚睡不好,小姐已经躺下了,连翘就自作主张燃了试试。”
“哦,倒是有劳淑妃娘娘费心了,来的人赏过了么?”“赏过了,小姐……”连翘似是有事还未说。
“嗯?有什么事么?”我慵懒的眯眼望着连翘。
“十三皇子来了,在书房里呢。”奕流,我恍然想起来了,奕流说是下午要过来的,怎么就给忘了。
“十三皇子来了多久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小姐睡下不久十三皇子就来了。”
“怎么不叫醒我呢,待人的礼节都忘了么。”我从未曾这样重言斥责过连翘,只是白白的要奕流等候,想是现在等恼了罢,我起身换衣,绾了家常的髻子,便往书房走去。
“小姐,本是五皇子同十三皇子一起来的,听说小姐睡下了,五皇子要我们不要叫醒小姐,自得送了十三皇子去书房等着,就走了。”
奕渊也来过了,他们倒是形影不离。我不禁笑了。
“罢了罢了,我也不过是一时情急,怕奕流等恼了,你们不好收场,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以后记得闲若馆里来了人,及时通知我就好了。”我边说着边走到了书房门口,在门口稍得一顿,见奕流并无浮躁之气,只是自得趴坐在书桌旁,提笔细细的描绘着,神情甚是认真。我整整笑容,放重了脚步声,抬步进去。
“奕流来了。”我笑着走上前去,恰是看到奕流抬起头的明媚笑容,窗外斜斜的一道阳光打下来,奕流锦白色的发带微微闪耀,皓白的牙齿灿若星辰。
“谨姐姐,你来看。”奕流起身,拿起一张画纸,倒是将我震惊了一下。
好一副清幽淡雅的墨兰图,点点兰花虽看似简单,可这用墨的饱满和兰草的纵横舒展,功力非浅,更不用说这构造出的意境是极难得的。似幽非幽,只似山间从草般自然,虽无孤立之意,却更显出了兰花与众不同的傲然独立。
“奕流,这是你画的?”我止不住的惊讶神情。
奕流倒是当仁不让般骄傲的说,“这是五哥画的,要奕流学,奕流画的,在这儿呢。”
我抬步走到桌旁,奕流的架子倒是摆的不小,磨了浓浓的墨汁,镇纸摆的工工整整,只是这画,用笔虽是稳健,但构图、浓淡却很是奇怪,想是奕流初学吧,虽是不敢恭维,在初学者里面却是好的了。想来是小孩子的心智单纯,没那样烦忧的事情叨扰,这墨兰图,易于上手,难于精髓,却也适合奕流学画。
我笑笑说道:“奕流很厉害,五皇子也很厉害,只不过呢,”我话锋淡淡的转着,我算是摸透了这个小孩子的心思,恭维奕渊,比恭维他更好用些呢,“奕流要想跟着谨姐姐学画啊,就要随着我的心思,先练好基本的笔法,再说作画。”
“哦。”奕流一脸认真的答应着,“姐姐画。”
奕流勤快的重新铺好了宣纸,又站在一旁弯腰认真的细细磨墨,像是跟那块墨砚较劲似的,非要磨平了不可。有散落的头发落下来落尽砚台里,他用手甩一下头发,点点墨汁又随着甩出来,衣服横划一道。
“奕流。”我忍不住叫着他的名字笑了,连翘也在旁捂嘴窃笑。
奕流毫不在意的说:“姐姐画吧。”
“好。”我应着,有追随奕流的小厮连忙的跑回宫中取衣服去。
“奕流,你来看好了哦。”我轻提衣袖,墨兰一挥而就。像墨兰这种带些风骨的花草,最怕拖沓,顺畅的笔法才会流露出似是不经心却看得出功力。纸上有奕流甩下的一滴墨,我随手画一只蛱蝶,作一幅蝴蝶戏幽兰,却也不失玩趣。
奕流发出惊叹的声音:“谨姐姐,好厉害。”
“是么?那谨姐姐和你五哥,谁厉害呢?”我逗奕流,说道。
“额……”这下倒是奕流难为了,见他皱皱眉,双唇紧缩,似是很强烈的心理斗争呢。
“好啦好啦,奕流乖,姐姐不问便是了,奕流看清楚姐姐的提笔停断了没有?”我笑着说着,我怎么会忍心去刁难这样可爱的孩子呢。
我指点着奕流,奕流的天分很高,下手的稳重劲儿更是很多未曾学过画作的人难得的,我不禁好奇的问道:“奕流有学过武功么?”
“武功?奕流会。”奕流停下手中的笔,歪头看着我。
“哦?也是跟五皇子学的么?”我细思量,忖度着问。
“不是。”说罢,奕流又自作自得画去。下笔慢了些,点墨在旁,搔耳挠头不知如何是好。我接手过奕流的画笔,轻抹几笔,画作磐石,将画笔架下,笑着看奕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