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清晏不曾停止过寻找英华和康泰的下落。
他们是在一次观星活动时无故失踪的,离奇得很。那时候他们都只是高中刚毕业的孩子,满心热情与憧憬,随着大家一起观看当年那场难得一见的月食。当天色完全压下来乌云蔽月的时候,康泰还拉着她的手,英华还在她身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那场月食过后,已是午夜凌晨,已经很倦很倦,清晏枕着康泰的胳膊笑听英华说“时空黑洞”、“相对论证明时空穿越”可行性等可笑的理论,渐渐有了睡意。睡梦中隐约听见康泰唤她一声“清晏!”像是急迫、惊惶至了极点,清晏始终辨不清那究竟有没有发生过,也再没有机会辨认,当她醒来,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帐篷仍在,康泰的望远镜安然无恙,英华那双登山鞋也仍像英华本人的性格一样大大咧咧地扔着,可是——他们去了哪里?
清晏再也想不明白了,报告了失踪人口,两家的父母都放弃了找寻,清晏却不曾放弃,康泰和英华,是她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好友,人家戏称他们是“三个人的青梅竹马”,及至后来情窦初开的年纪,康泰与清晏悄悄生了倾慕之意,英华也照旧大大咧咧在他们身后作个光明透亮的“电灯泡”。
照片上,十八岁的他们笑容明朗。清晏的手指一一抚过温和微笑的康泰,调皮作鬼脸的英华,对着照片上的笑脸无声问:你们在哪儿?你们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照片上的少年们沉默不语,清晏一阵感伤心酸,长长叹一口气,视线恍惚得恍惚,再仔细一看,也不知眼前这是什么地方,只见一个半大的少年身上穿着件旧时的长袍短褂,又有个四五岁的女娃娃,那女娃娃杏眼圆睁,“你居然是这样的人,别找借口了,喜新厌旧就是喜新厌旧,哼,男人都是不可信的!”
清晏弄不清是真是幻,只觉得一个稚气的娃娃如此掷地有声地大发言论,简直古怪至极。
少年沉默着皱了眉头,“我何尝愿意这样?人总是要往前走的,既然没有办法改变,也只好适应,是不是?”
“原来是这样,无法改变所以就能欢天喜地地娶别人了!那清晏呢?!清晏早就不知道被你忘到后脑勺儿去了。尊贵的世子爷,您是金枝玉叶龙子凤孙了,改了模样改了姓名,怕是连骨子里的东西也改了吧?”女童大声地愤怒地指责,少年的目光一躲,显然是被这一语刺痛,赫然起身,“我怎么会忘记清晏?我们一起长大,和清晏相处十八年,呵护她疼爱她,我就是化成了灰也忘不了清晏。可我能怎么办?清晏与我们早已天各一方……”少年声音渐渐微弱下去,黯然道,“你说得对,我到底是对不起清晏。”
他们口中争论的那个女主角也叫清晏啊,真是巧了!——清晏心中思忖。
画面里的两人都黯然不语,那女童却呜地哭了,摇头跺脚着说,“我才不要待在这地方当个小孩子,我要回家!我爸妈不知道急成什么样了,清晏这几年肯定在四处找我们。我好想回去!”少年怔了一会儿,却看着那女童一笑,朝她招招手,又用帕子给她擦了眼泪,“还是大家闺秀呢,也不怕人笑话。在这儿过了四年真变成四岁小娃娃了?英华,二十二岁大姑娘有这样哭哭啼啼的吗?”
女童哧地一声破涕为笑,“还说我呢,也不看看你自己,还不是十四五岁毛孩子一个?”
门外两声轻叩,一个中年仆妇打扮的女人进来,先给那少年赔了个笑脸,略一屈膝,“给世子爷请安,听见我们格格哭怕是犯了脾气,进来瞧瞧。”
“嬷嬷,你先出去吧,我没什么事,和世子爷说两句话就来。”女童刚刚还垂着眼泪,此刻面容一正,板着脸吩咐。
嬷嬷答一声是,关了门。他们唤作“世子”的少年沉默地看了女童两眼,忧心忡忡道,“英华,往后你还是别来了,年纪渐渐大了,别人要起疑的。”
女童也把脸一拉,“谁稀罕见你似的!如今你成了保泰世子就翻脸不认人了,你是康泰的时候你干什么我没见过。换汤不换药,真把自己尾巴翘上天了!”气冲冲甩手便走,把门摔得砰得巨响,那少年摇着头微微得苦笑。
清晏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一幕,实在不敢相信是真的,那四岁的女孩叫英华,这完全看不出一点相似痕迹的少年是康泰?清晏激动得快要流了眼泪,她大喊,“康泰!康泰!你是康泰吗?”
那少年完全听不见她的声音,仿佛一堵无形的隔音墙壁横亘在他们中间。
清晏放弃了努力,这会儿暗自咀嚼他们刚才的对话,假如那四岁的女孩儿真是英华,而这少年真是康泰,他们,他们还真是没变,康泰依旧温和儒雅,英华也仍然直爽干脆,英华竟变成个四岁的女孩子了!清晏想想觉得可笑,照他们的对话看,英华既然是“大家闺秀”,康泰既然是“世子”,至少生活条件该都很优渥才是,清晏略微放了心。可是……他们刚才说康泰要结婚了,和谁呢,总不是她清晏啊,清晏心里揪扯着心肺的疼,如同滔滔江水没过头顶般窒息,清晏死死拽住领口,用尽全身力气……
这一拽,便醒了。
像睡了很长很长一觉似的,浑身都累得发了软,眼睛累得睁不动。耳边朦朦胧胧是两个女人的对话。
“嬷嬷,外面什么动静?哥儿下学了?”
“诶,小爷打宗学出来受了暑,这会儿正闹脾气呢,说……”
“说什么?料到不是什么好话吧?说我不是他亲额捏,养了自个儿的孩子就不疼他了?哎……后娘哪是好当的!”
“那倒不是,”这说话的女人笑了一声,“三奶奶不知道,小爷说,这新生的妹妹小他十五岁,活像他女儿似的,往后怎么带她玩呢?老爷气得喝他小小年纪想什么生女儿!”
“嗤,”这个“三奶奶”也笑了,“容他歇歇,送碗消暑的汤去,得空了让小爷来看看这个‘年纪似他女儿似的’新妹妹。”
清晏心道,她做了个梦,梦里有康泰,有英华,可那个梦不是醒了?现在这“三奶奶”“小爷”、“嬷嬷”之类的又是什么?清晏心头忽然飘过一个不详的预感,猛然睁开眼睛——
啊!清晏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这两个女人身穿旗装脚踏高底鞋,梳了一字头,显然和她跨越了不知好几个世纪!“嬷嬷”向那坐卧在床上的女人道,“三奶奶,咱们五丫头多大多水灵的一双眼睛!”清晏的手被她举起来逗玩,这才发现原来她们口中的“五丫头”就是她,一个刚出生还在哺乳期的女婴!清晏眼前一昏,又沉沉睡过去了。
清晏这样体力不支地醒了睡睡了醒,忍受喝咸腥气的人奶,忍受别人给她换尿布,这样熬了半年,终于熬到断了奶。
半年里清晏也基本弄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眼下是清朝的康熙二十一年,除了她的生母,老爷新娶的“三奶奶”是汉人女子之外,举家都是旗人。父亲是个“佐领”,清晏根据重生以前的梦揣测了许久,华英如今是名门望族的女儿,而康泰是王爷世子。不知道这个“佐领”又是什么官儿。
清晏自打变成婴儿以后,语言功能又退化了不少,加上语言环境是汉满两种混杂,就更不好从头学起。汉军旗出来的娘既说汉语又说满语,“她”父亲和哥哥又满嘴说着满语,弄得她脑子里只有一堆浆糊。
琢磨着六七个月大约到了说话的年纪,这****那长她十五岁的哥哥逗着她玩,这个“哥哥”叫博敦,明明是满语听着倒像汉名。博敦是她父亲的原配所生,原配死后,父亲为了续弦娶得她母亲,除此以外尚有个侧室,进门比她母亲早些,底下人为了区分方便,叫那位“二/奶奶”,叫她母亲“三奶奶”。
“奴恩,今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雪!下了宗学,巴图鲁出了学堂就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啃泥’,你是没瞧见!谁让他瞧不起人,有个当宫女的姨妈有什么了不起,但凡是个旗人谁扯不出一两个跟宫里有牵扯的亲戚?他也好意思叫巴图鲁!”
清晏已经能听懂满语,博敦仿佛并不以为她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每天同她说许多新鲜的见闻,自己倒先乐得手舞足蹈。
清晏不驳他面子,很应景地咧着嘴咯咯一笑。
“奴恩对阿珲笑呢,奴恩会笑呢!”博敦欢声大笑起来。清晏心里好笑,眼里却有些发热,有意挥着手依依呀呀,心里在想,五六个月是不是到了该开口的时候了,便掳直了舌头,努力在舌尖用劲,“阿——赫——”
“什么?”博敦停下对她摇小鼓。
“二……珲……阿珲!”清晏终于像打喷嚏一样一鼓作气成功了,博敦愣了一刻,便大嚷着跑出门去,“额捏!额捏!奴恩会说话了,奴恩会叫‘阿珲’了!”
三奶奶打了帘子进来,笑着摸摸博敦的头,“敦哥儿又混说了,五丫头才这么大哪儿能说话呢?”博敦头摇得像拨浪鼓,“真的,真的!奴恩,你再说给额捏听听!”清晏想若是不开口岂不让这力挺她的小“哥哥”没面子?
“阿珲……额……捏……”这次还超水平发挥了!
“额捏,我说的不假吧?我阿鲁特博敦的奴恩以后一定聪明过人,就是宗室的格格也别想比得上!”博敦仿佛挺自豪。
三奶奶看一眼襁褓里的清晏,又看一眼博敦便红了眼眶,含泪笑着摸摸博敦的头,“你便如我生的一样的,你和五丫头不就是亲妹妹?”清晏知道三奶奶的顾虑,作为后娘她处处小心翼翼生怕吃力不讨好,好在博敦心思单纯,喊着喊着“额捏”便早已经在不经意中拿这个后娘真当自己亲娘了,三奶奶喜极而泣,却是为的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