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已没了睡意，索性坐起来，对博敦笑道，“阿珲话说得也太过了，就算依兰额云为人不讨喜，到底还是一家人，‘临阵倒戈’‘没有气节’这话也太过了，依兰又不是敌人。”
博敦面色不快，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赵嬷嬷把话咽了下去，赵嬷嬷心知他们兄妹俩有体己话说，便借故给他们取饽饽吃走了。
博敦这才把话说开来，原来博敦和依兰这俩兄妹从小就不对盘，小时候博敦等嫡出姊妹有什么东西而依兰没有，依兰便黏着博敦哭，博敦从小怕女孩子哭，这下就讨厌起她来了。等长大了点，博敦每每调皮犯了个什么错，乳娘母亲都一律袒护包庇依兰偏要告状弄得博敦小时候很不讨老爷喜欢。这下还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导火索就是婚配问题。
本来老爷子给博敦挑了桩婚事，博敦虽然没见过人家姑娘，但是就家世来说，还是很合适的。依兰也不知道是一时顽皮的恶作剧还是对博敦积怨已深有意捣乱，便和博敦的小未婚妻嘀咕了不少博敦的坏话，说博敦厌恶女孩子，并且喜好男风。人家姑娘一听是个有断袖之癖的哪还敢嫁过去活守寡，立刻借故推了这桩婚事。倒是依兰总往人家家里跑，那家人上上下下都很喜欢她，不久就订了她和那家二公子的亲，也就是现在依兰的丈夫了。
“本来也没什么，我阿鲁特博敦人品相貌各方面也不差，这个不行再找就是了，可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什么她依兰搅黄了我的婚事还成了自己的好姻缘？”事隔三年，博敦说起旧事来还气愤不已，清晏在旁劝道，“阿珲也说了，这个不行还有别家姑娘，就当是没缘分罢了，何至于怨恨到现在？”
“你哪里知道！可气就可气在这里！”博敦忽然一拍桌子赫然站起来，满面都是怒容，“那时候我才十五岁，既然那桩婚事搁置下来，阿玛的意思是先以学业为要，干脆过两年再说，这一拖便拖了下来。依兰明知道是这个缘故，又要散布谣言说我对那姑娘痴心不改相思成狂立誓终身不娶了，那姑娘早已订了人家，别家姑娘一听这话又更不敢嫁我，你说，她可恶不可恶？”
这招可是绝了，难怪博敦早已过了成亲的年纪上门“喝冬瓜汤”的媒婆却寥寥无几。
人心是肉长的，和博敦朝夕相对，对这个“新哥哥”也有几分感情，要是能解了他们这个结也是个好事。第二天依兰招呼清晏过去说话，清晏就假装不经意轻描淡写地提了一提，依兰撇嘴道，“咱们阿珲这点出息！这么点小事计较到现在。我那时贪玩又好奇，才往那家跑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家，不过顺嘴一说博敦不喜欢女孩子，本来么！阿珲从小对我们姊妹不是呼来就是喝去，谁还没刚要哭他就离得八丈远，不是讨厌女孩子是什么？谁知道人家姑娘误解成了断袖，这‘好男风’才不是我污蔑的呢，家里有个好男风的兄弟我脸上有光么？罢了罢了，以后再遇见合适的姑娘我替他留意就是了，谁让他也是我阿珲呢？”
清晏松了一口气，央着依兰有机会带她这个深居的妹妹也见见世面，依兰满口答应了，什么狍子肉、鹿肉吹得天花乱坠，只差没吹出个万寿宴来，清晏现在已经深知这位额云的性格，也不答话，只笑而不语地应付着。
依兰走后，清晏的娘又开始烦恼了——娘家那位正经“皇亲国戚”的嫂子要过生辰了。
“我们不比他们钟鸣鼎食之家，出手阔绰，他们也知道咱们的情形，我看，也就量力而行好了。”清晏的娘和清晏阿玛阿鲁特托津商议着，托津道，“不成，我现下这个佐领还是他们出的力，博敦说话间也到了谋个差事的年纪。咱们家捐不起一官半职，还得托人运动，谋个武职。若是那边能说个一言半语比我劳碌半辈子还管用。我就不去了，你带着丫头去吧。”
清晏在旁听得眼睛都亮了，脱口便问，“真的？我也能去？”托津笑了，一把将女儿扛起道，“丫头也去，好好得给阿玛长长脸！”
最后，由清晏的娘带着清晏送了十桌九层的饽饽桌子作礼物，去赴了那个姓佟佳氏这么个尊贵姓氏的舅母的生辰宴。
清晏的娘早几日在轿埠租了乘小轿，家里小厮们随在外面担着饽饽桌子，清晏自轿内东张西望，只觉得自家送去的那饽饽桌子看着格外新奇，每个饽饽桌子都有九层之高，堆得小塔一般，每层上面又置了十个铜盘，第一层铜盘里每盘二十个饽饽，第二层铜盘置金丝糕，第三层置萨其马，第四层是奶皮花糕，种种堆至九层，好些点心清晏尝也没尝过，看也没看过，清晏眼巴巴看着，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三奶奶慈爱地把她身子转过来，道，“瞧这馋嘴的模样，等会儿到了宴席上饿不着你。”
清晏投其所好，以小儿女模样偎在三奶奶身旁撒娇，“娘，可有狍子肉吃？可有鹿肉吃？”
“有，有，都有。咦，你从哪儿听说的？准是敦哥儿告诉你的。”“上回依兰额云回家来说的！”清晏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三奶奶神色略微一变清晏知道说错了话，果然三奶奶叹气道，“三丫头每回来一闹，捧她自个儿娘来踩我，虽然二奶奶是个懦弱性子，我是正室，可毕竟我是个续弦，她又有这么个泼辣的女儿撑腰……”三奶奶说着说着便语无伦次的哽咽起来，暗暗以帕拭泪，清晏也觉辛酸，便劝道，“娘莫要哭了，一会儿见了人，人家只道是孩儿调皮把娘都惹哭了呢！”三奶奶这才一笑收了泪。
转眼就到了少卿府，原来三奶奶娘家也算是士族，三奶奶的哥哥年前捐了个光禄寺少卿的职。三奶奶带着清晏进了门，那位过生辰的舅母佟佳氏今天穿了一件大红色琵琶襟的旗袍，看上去满脸的喜气，拉着三奶奶的手好一通寒暄，又问清晏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清晏不卑不亢一一答了，佟佳氏又对三奶奶夸了一番，三奶奶嘴上谦虚，心里确很受用。
宴席上清晏和少卿府的表姊妹们坐在一桌，其中一个最大的问了清晏什么出身，清晏说父亲是从四品的佐领，那几个表姊妹“哦”了一声便兴趣索然了。等到开了席，清晏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见呈上来的金碗里是羊肉之类的东西，抓起筷子便伸出去，见几个大家闺秀的表姊妹们纷纷侧目只好忍下，细嚼慢咽。
忽然外面报了说，“中堂府上夫人并小姐到了。”话音一落，大家哄然起身，连和清晏同席的几个女孩子们也纷纷站起来满脸的欢欣雀跃之情。
清晏暗暗揣度，料定来的不是一般人物。伸长了脖子一瞧，舅母佟佳氏拉着来人的手激动得泪眼汪汪，只听来人笑道，“妹妹哪里的话，自幼一同长大的同宗妹妹怎么能忘？老爷时常玩笑说，幼时妹妹同他们一道玩的时候喊他们二哥哥三哥哥呢！只因早上庆恒染了风寒耽误了时候，这才来得晚了。”佟佳氏又嘘寒问暖，众人依次入了座。
清晏明白了，这来的人便是大名鼎鼎的佟国维的夫人，皇贵妃的妈，几乎算是半个国母，怪不得刚才那般轰动。
宴毕之后又叫戏班子来演戏，唱的是昆曲，清晏并不讨厌听戏，逢年节的时候偶尔博敦还会扛她上街听戏呢，可是刚才清晏吃喝都很顾虑，看别人下筷子她才下筷子，别人吃一口她也吃一口地细嚼慢咽，结果宴席结束了她还没有吃饱，反而觉得更饿。这会儿大家都在听戏也无人管她，清晏自己离了席，寻摸着找些点心填肚子。
走着走着，走到少卿府后院好大一片院子，这才觉得在人家家里闲逛有些不妥，返身要走却听到哪里隐约的笑声，好奇地往前探两步，原来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在湖边打秋千，也没有人在旁边，她竟一个人自得其乐，秋千越荡越高，女孩儿“咯咯”笑着从秋千上站起来……
清晏看出了一身冷汗，脱口叫道，“小心！”
秋千荡动的幅度越来越小了，女孩从秋千上跳下来，微笑着端详清晏，“谢谢，不过不要紧的，我玩儿得好着呢。你是谁家的姑娘？”
清晏说了，又问她是谁。
那女孩儿转转眼睛，笑嘻嘻道，“我就是这家的姑娘啊！我一直在这儿打秋千玩呢，你没见过。你呢，怎么到这儿来的？”
清晏有点不好意思，讪讪一笑，还没说话，那大女孩儿已经善解人意地替她说了，“头一回吃宴席，也不敢放开了吃，这会儿饿了是不是？”清晏正想她一猜便猜到人心里去了，那女孩儿拉了她的手道，“我带你去找些东西吃吧。”
清晏看她这样轻车熟路地在园子里跑，对她的身份也不再怀疑，以表姐呼之，那女孩儿却站住了，想了想道，“算了，还是叫名字吧，我叫佛拉娜。”
清晏跟着她被带到一间闲置的耳房，佛拉娜推门一指，“吃吧！”
清晏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满屋子的饽饽桌子，有五层的七层的九层的，最高的有二十层，那些清晏垂涎已久的各色饽饽、拉糕、金丝糕、八珍糕此刻把整个屋子都堆满了，佛拉娜坐下来悠闲得吃起来，见清晏还站着不动，冲她道，“过来吃啊，不是饿了？这么多呢，料他们也吃不完。”清晏这才加入，一起吃各种糕点，佛拉娜满嘴塞得都是，鼓着两个腮帮子颇有些憨态，“我最讨厌这些大宴小宴的了，满桌佳肴珍馐不让人吃净摆着让人看，吃还不让吃过瘾，我从前也和你一样，每次都吃不饱，后来是再也不愿来了。”这话算是说到清晏心里去了，清晏一面吃块奶糕子一面狂点头。
两个女孩建立了“同吃”友谊，佛拉娜说，“下回你来我们家玩，我们家的糕点才好吃呢。”
清晏惊道，“姐姐不是这府上的？”再低头一看已经吃的一片狼藉的饽饽糕点早就吓坏了，哪有客人跑到人家家里自说自话把礼物大吃一通的？
佛拉娜笑道，“看吓得脸都白了，哪至于的！了不起几块点心，姑姑不会计较的。”
“你说……佟佳舅母是你姑姑？”清晏脑子里慢慢转过了弯来，这个女孩喊佟佳氏姑姑，该不会是……清晏微微张了嘴，脸色更白了。
佛拉娜顿时抱着肚子笑不可遏，“好容易见到个好玩儿的，怎么也跟他们一样没趣儿了！别这样诚惶诚恐的，太后的侄女儿怎么了，议政大臣的女儿又怎么样，皇贵妃的妹妹又怎么样，我自己又不是他们！”
清晏还不曾说话，门豁然开了，门外两三个仆妇慌慌张张跑进来，哎哟地叫，“小祖宗怎么跑这儿来了！叫我们好找，夫人都急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