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莫正在读鲍勃.迪伦的《像滚石一样》。
很多人都知道鲍勃.迪伦在摇滚史上是一代人的精神偶像,一个时代的文化符号。但他其实也是一位伟大的诗人,更是唯一一位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音乐人。
尹莫手里的书是他花了三年时间在手动打字机上完成的一本回忆录。这本书她大学时就读过,但最近她要做一期有关鲍勃迪伦早期民谣作品的节目,所以重新了解相关背景很有必要。
她正在往本子上抄写作品名称和年代时,手机响起,是苏野打来的。她和苏野有段日子没见了。
“干嘛呢?”
“在准备明天节目要用的资料。”
“哦。我前两天去了趟齐叔的酒吧。”
“是吗?店里人多吗?”尹莫放下手里的书,她已经猜到苏野要跟她说什么了。
“多,一到夏天就爆满。挺吵的。我待了会儿就走了。”
“听说华东不打算回北京了?”不想绕弯子的苏野,很快把谈话引到了正题上。
“是。他之前有告诉我。”
“那你怎么办?”
尹莫梗在那里,她不知道苏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你这么问,我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
“那他还有跟你联系吗?”
这也是尹莫觉得奇怪的地方。华东虽然不来北京了,但他们仍像在北京时频繁联系。发短信是常有的事,偶尔也会打电话,每次都会讲大概一个小时,都是些零碎的生活琐事。看不到华东的这段时间,她反而了解了不少他的生活。
“偶尔吧。”尹莫觉得撒个小谎也无伤大雅。
“真奇怪啊。”苏野说。
她知道苏野指的是什么,对于自己和华东这种精神交往的关系,苏野一向持怀疑的态度。
“他为什么不回来了?”
“说是在北京待不下去。”
“那就难怪了。”苏野像参透了什么。
“华东肯定喜欢你。他可能觉得自己生活没有保障,又不能给你幸福。所以才打算趁早离开,断了念想。本来你俩哪像普通朋友,做得那些事搁情侣身上都浪漫得有点过头。”说起别人的感情来,苏野转脸就能一副逻辑清晰,资深专业的态度。
“我现在不太想聊这件事。”尹莫老实的说。她已经够混乱了,苏野的话只能让她对眼前的状况更糊涂。
“好吧。你也别瞎想了。这种事理不出头绪,你看看我就知道了。”苏野想用自嘲安慰尹莫。她和苏野做朋友的好处就是,彼此都不会抓住对方的隐私死缠烂打。
“我知道了。”尹莫说。
挂上电话,尹莫的心思已经不在书上了。她轻而易举说服自己打开了电脑。
华东的博客一直在正常更新。他写了很多记录北京生活的东西,提到和朋友一起去过的地方、参加过的演出、看过的音乐节。当尹莫看到“想念北京,想念她”时有些坐不住了。
其实不用苏野讲,她也知道她和华东的关系有些奇怪。她们面对彼此时总是貌离神合。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甚至连要好的朋友都算不上,可在看不到对方的时空里,又都变得大胆而亲密。
话一旦被说破,再面对也坦荡了许多。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对华东只是志趣相投的友好,还是也有些男女之间的喜爱。藏在心里的答案颇有些呼之欲出的感觉,但又总让人下不了决心。关键在于,华东自己也常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浑淆视听,她就只好配合,继续装傻。这种心照不宣的偷窥有时让她觉得毫无意义。可她偏偏又习惯对任何事情只做顺其自然的适应。天秤座的她,最怕的就是选择。
尹莫重新拿起手边的书,封面上狂放不羁的鲍勃.迪伦顶着一头乱发,仰着头,叼着烟,极其帅气的俯视着她,仿佛在说“姑娘,多大点屁事,不如听听摇滚乐。”
于是,音响里传来那首《likearollingstone》。
尹莫因为睡眠不足,坐在桌前哈欠连天。
工作中开音响的结果就是,她昨晚十一点才狠下心关了音乐,认真整理资料,一直到凌晨两点。今天一大早,只睡了四个小时的她,又不得不赶来帮别人代班晨间的节目。
耐着性子趴在桌上修改自己晚上要用的节目大纲。每写一个字,都让她觉得自己像极了《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每个关节都像生锈一样吱嘎作响。
“你没去吃饭吗?”陈衍悄无声息的进来。
尹莫出于礼貌站起来说:“我一会儿去。你找小泽?”
陈衍并没有回答尹莫,他侧身低头看着尹莫桌上的节目提纲。“你们这些小文青写个提纲都这么感性。”
尹莫下意识的伸手把稿子翻了过去。陈衍只好将目光收回。
“走吧,我请你吃饭。”陈衍说。
“为什么?”
“因为我总等不到你来请我吃饭,只好主动来请你了。”
尹莫虽然不太明白陈衍的话,但还是带上了钱包和他一起出了办公室。
她只想吃份茄子辣牛肉盖饭,但陈衍非要带她去公司楼下的西餐厅。她已经预想到自己下午三点还得再补份餐。海鲜、西餐、日本料理,这些都是尹莫美食名单上的座下客。她的胃是个狭隘民族主义者,只能接受和家乡风味相近的菜。所以面对这些让别人口中的饕餮美食,她顶多会抱着满足好奇心的初衷尝试一次,然后更加坚定的忠实于对家乡菜的热爱。
等餐的时候尹莫盘点着那些任何时候可以拿来和人分享的话题。
“你现在住哪儿?”尹莫问。
“住苏州街那边。”
“那儿离公司挺远的。”
“还好,自己有车就没什么感觉。”
金枪鱼沙拉端了上来。下面是蔬菜,上面顶着一团金枪鱼,盘子大的唬人,空间利用却极为节省。尹莫看了眼,但没动刀叉。
“租房贵吗?”
“还好。事实上我明年打算买房。”
“哟,有钱人啊。”
“早买早轻松。谁知道明天房价什么样。”
“我倒是想早买呢。”
“你嫁有房的人就好了啊。”
服务员送来陈衍的牛排,按他的要求,牛排七分熟,肉看着很嫩,仍带着血色,旁边配了西兰花和土豆。紧接着送上来的是尹莫点的蛋包饭。
“你进单位的时候解决户口了吗?”陈衍慢条斯理的切着牛排问。
“没有。我当初只希望能进来做播音,哪想那么多。”
“那你可以现在申请。单位每年都有一批户口指标。我进单位第三年申请的,那年就批下来了。”
“是吗。”
尹莫用刀划拉开外面的蛋皮。她的反应还不如里面露出的热腾腾的炒饭。
“你平时都听谁的歌?我那有不少CD可以挑几张送你。”尹莫换了个话题。兴趣爱好总是安全的发问。
“我很少听歌,开车时偶尔听听广播。不过我很喜欢李健版的《传奇》。”
“哦。”
“你现在还是单身吗?”陈衍忽然停下手中的动作,变得郑重其事。
尹莫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但这一系列的铺垫,让她不由觉得这顿饭好像相亲一般。其实,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判,陈衍确实是无可挑剔的好对象。外形不错,有份稳定的好工作,而且像他自己说得又有车有房。但尹莫对他却难产生超越同事的好感。
一瞬间她想起了华东。于是,她故作惊讶的说“是啊。上次不是跟你说我是自己一个人住嘛。”
尹莫的回答让陈衍不好意思再挑明,他只好温和的说“你反应还挺快。”
吃完最后的甜点,陈衍付了钱,两个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一起走回办公室。
尹莫进直播间前,外面开始下雨。播完节目出来后,雨已经停了,但开着窗户的办公室并不让人觉得清爽,反而有种潮闷感。保险起见,她还是带上了那把放在办公室的雨伞。
外面空气稍微流通些,路上有积水,她穿着短裤,走路时卷起的细沙和软泥粘在腿上。直到进地铁找到座位坐下后,她才掏出纸巾将已经干掉的泥屑擦去。
虽是最后一班地铁,一号线还是人满为患,空调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场,车厢里的温度高得让人难耐。尹莫旁边的女人用吸油纸擦着脸上的三角区,不时还以手为扇制造点微弱的凉风。
她想起还自己刚毕业的时候,每天搭地铁回家,看着周围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心里反而会充满力量。那时她总觉得自己正精力充沛的走在实现理想的路上,和身边的人截然不同。但几年工作下来,让她渐渐明白,所有为了生活疲于拼命的人目标或许各异,但本质一样,都是为了抓住自己想要的生活,而过程中的妥协和无奈也并无差别。
苏野常说羡慕她是能顺从自己内心人,其实因为工作关系,她也不得不做些违背本意的事,比如介绍自己根本没听过的艺人,帮他们做专访,说些恶心人的语之类。可她总觉得,万事万物差就差在最后那一点坚持,所以,只要还能挣扎,她就愿意忍耐,但最近她开始感觉力不从心,因为这种忍耐正在渐渐消磨她的勇气。就好像面对华东的事,她其实很希望自己能潇洒的做个决断。因为即便她是面对抉择会犹豫不定的人,但并不代表她也喜欢维持暧昧不清的状态。可如果自己把华东劝回北京,而他的生活真的不尽人意呢?一想到这些,她就忍不住打退堂鼓。
尹莫旁边的女人快到站,她站起来,拉着抚手一点点朝门口移去。一个提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坐下来,用手掀着衣领口,好让风能灌进去。
那就像这样错过华东呢?尹莫将被打断的思绪重新接起来。
大概会遗憾一阵子,然后找个公认的好男人在一起。就像,就像陈衍一样?尹莫试着想象她和陈衍在一起的情景,脑中出现的只有下午吃饭时空洞无聊的谈话场面。像这样过一生,对她而言,简直是煎熬。果然两个人在一起,最重要的还是应当能欣赏对方的兴趣及对彼此生活的关心和理解。
尹莫的心又开始严重失衡。她掏出手机,重新翻了翻这几天和华东发的短信,原本晦暗的愿望便明亮起来。她下定决心拨通了华东的电话。
电话等待的声音让人心里发怵,她低着头想,如果电话没打通,那一切就是天意,她也绝不再提这件事。
大概四五声过后,电话接通。她心里吁了口气。
“喂。你等一下。”华东那边听起来很嘈杂,像有乐队在演出的声音。
“好了”他到了外面,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清晰起来。
“你在哪呀?”
“在酒吧。朋友有演出我过来帮忙。”
“哦。”苏野听到汽车喇叭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再回北京?”怕自己一会后悔,尹莫直接问了出来。
“回北京?”华东重复她的问题。然后反问“你想让我回北京?”
尹莫的答案就在嘴边,但她仍想包装一下,好使它听上去不至于太过意图明显。就在这时,地铁穿过一段隧道,信号被暂时屏蔽,手机自动挂断了。
她从未发现这段隧道有这么长,等了很久信号格终于一点点慢慢恢复。手机震了一下,有短信进来。
“我会回北京,为了你。”
她反复默念着短短的几个字,手机又震了一下。
“我先会去趟合肥,处理点事情。然后直接去北京。也许有天你下班,就会在门口看到我。”
尹莫决定不再打电话过去了,她把手机放回包里,双手从外面覆盖住。对面地铁窗上浮现出她的脸,被眼前的乘客挡住,看得模模糊糊,但难以自抑的微笑却鲜明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