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的锁转了一次就开了,说明傅晗昱已经回来了。
苏野不再因为某天下班看到傅晗昱而感到惊讶了。事实上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回来,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但还是给家里添了不少人气,尤其是苏野夜里加班回来,一开门发现客厅的灯还帮她留着。这种小事,即使是自己会错了意,也让她有种久违的感动。
空调开着,一进屋就觉得凉快。入夏后,白昼被拉长,虽然已经快八点,屋里仍旧明亮得不需开灯。傅晗昱站在靠近阳台的桌边摆弄着电话,夕阳的余辉斜侧着从落地窗进来,在他身上洒下一片玫瑰金色,就连胳膊上的汗毛也像闪着金光,根根分明。
听到苏野过来,他回了下头,半边脸立马陷入阴影。
苏野把买来的西瓜连同塑料袋一起放到客厅的桌上。桌上放着一个装电话的盒子,盒盖被掀开,说明书,保修卡随意的扔在里面。盒子旁边放着傅晗昱的电脑,键盘上还有一沓资料。苏野一个不小心差点踩到地上的电源适配器。
“你干嘛呢?”苏野问。
“拆电话。我今天去电信办了电话停机和号码注销。”
苏野本想开玩笑问他是不是在躲风流债,但话一过脑,她把滚到喉头的话又咽了回去。
傅晗昱拿着刚拆下来的电话和电话线走过来,一离开阳台,他身上立马黯淡下去。他把电话装回空的盒子,又卷好电话线一起塞进去,盖上盒盖。盒子中间因为塞进去的电话线鼓了起来,傅晗昱象征性压了压,把盒子放进了电视柜最下面的抽屉里。
苏野从桌上的纸抽里抽了张纸,擦干净刚才放盒子的地方。“你吃西瓜吗?”苏野问。
“不吃。我还有点活儿没做完。”傅晗昱走回来坐到沙发上,拿起电脑键盘上的文件,顺手摁了几下键盘,原本待机的电脑屏幕亮了起来。可能觉得桌子太低,总要弯腰不舒服,他又重新起身往后推了推沙发,背靠着沙发坐到了地上。
苏野进卧室换了条舒服的运动裤,然后盘腿窝进沙发,抱着半个西瓜一边用勺子挖着吃,一边看起电视。
“声音小点。”傅晗昱盯着手里的资料,头也没抬的说。苏野调小了电视的音量。
电视上正在放周星驰的《大内密探零零发》。他的电影经典之处就在于无论时隔多久重看,其中的黑色幽默和小人物的辛酸照样能够以新鲜的体会触动观者,让人觉得搞笑却不荒唐,感动却不造作。
苏野看得入神,有趣的地方忍不住大笑。傅晗昱噼里啪啦敲键盘的手停了下来。
“声音小点。”
“什么?”苏野没听清。
“你笑太大声了。我没法专心看报表。”
“你可以去书房啊。”
被苏野顶了一句的傅晗昱并没有露出不悦,反而感兴趣的紧盯着苏野说“我不喜欢待在书房。”
苏野知道他在撒谎,正因如此才使得他的话听起来是在挑衅。
“那你搞个书房装一架子的书干嘛?充学问吗?”虽然缺乏攻击力,但总比被堵死连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强。
“是啊。我就是暴发户充知识分子,买书全是当摆设。”傅晗昱居然开始耍赖,脸上还挂着笑。
“见鬼了!”苏野心中默念。她想起身回卧室,又怕太突兀显得自己开不起玩笑,于是只好弓起身子,别过脸看向一边,生怕泄露自己韵律不齐的心跳。
客厅里只剩电影里对白和傅晗昱翻资料敲键盘的声音。被静音的苏野无聊得很不自在,她挨了十分钟,关了电视,就势起身。
“你去哪儿?”傅晗昱抬头问。
“吃了西瓜,忽然很想吃烧烤,打算下去走走。”她编了个借口,不过想暂时离开的心意确是真的。
傅晗昱略加思索,放下手里的资料合上电脑站了起来。“走吧。”他说。
“你也去?你不是要工作吗?”苏野有点慌神,没掩饰住脸上不情愿的表情。
“你一提,我有点想回学校逛逛那边的夜市了。”傅晗昱丝毫不在意苏野的排斥,他装好钱包和钥匙走到玄关换鞋。
“走啊。我们打车过去。”看苏野没动,傅晗昱又叫了声。她只好跟过去换鞋。
天还没有完全暗下去。小区花园里坐了不少正在纳凉的人,小孩子绕着喷泉嬉闹,年轻的女孩穿露肩运动背心和牛仔短裤,牵了条萨摩犬绕着小区散步。苏野走在傅晗昱身边,不由地紧张。她从来没和傅晗昱一起外出过。
出租车在离目的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傅晗昱付完车钱,两个人下车。
“我们走过去。”他简单的说。
刚下车的地方马路很宽敞,街边是很高的写字楼和体面的商场。傅晗昱在前面带头,直走一段距离后,两个人转进一条略窄的街道。街道两旁全是奶茶店、蛋糕房、包子铺、鸡排屋之类的小店或窗口。每家店前都有排队的学生,也有已经买到,手里捧着边吃边逛的人,但路线也只限于从一家店流动到另一家店。
再往前走几步,鳞次栉比的摆满了夜市摊。麻辣烫、饺子、臭豆腐、铁板烧,卖什么的都有。吃烧烤的地方在一家新疆饭馆的旁边,里面坐满了人,连外面的桌子也已经三五成群的聚了不少人。所有人都吃着烤串喝着啤酒,桌上还摆了几盘毛豆之类的小菜。烤羊肉串的男人穿了件有些发黄的白色无袖褂子,扣子没系,胸前全敞着,肩上搭了条湿毛巾,旁边的女孩,年纪不大,拿着把蒲扇帮他把熏人的烤烟扇到一边,正好喷到路过的苏野和傅晗昱身上。
“我们就坐那边吧。”傅晗昱躲开浓烟,指了指靠近台阶的一张空桌。两个人从外面绕了过去。
白色的塑料桌因为经年累月被烟熏油浸,有一层清理不掉的污垢,胳膊搭在上面会有被粘住的感觉,脚地下的路面也有些污秽,但因为在户外,所以很少有人在意。傅晗昱拿看着单子要了烧烤和啤酒。
“这儿就是你们学校吗?”苏野四下打量,但周围看不到和学校有关的任何标志。
“这边是西门。得再往前走走才能看到。”
“你们学校夜生活也太丰富了。好多店。”
“这条街上的很多店都开了好多年,我上大一的时候,这家烧烤店就在。刚毕业的时候我和高佐还常回来。”也许是回了学校,傅晗昱的话变得多了起来。
“你和高佐是大学同学?”
“我们是一起上选修课认识的。”
“难怪你俩感情那么好。我还以为你们就是公司同事。”
“我进这家公司,也是他介绍的。”
苏野羡慕的点了点头。傅晗昱又催了遍啤酒,这次很快就送了上来。他要了两个玻璃杯,先用啤酒涮了涮,然后侧握着杯子,贴着杯壁倒上酒,递给苏野一杯。苏野尝了一口,冰镇后的啤酒涩味减了很多,确实很消暑,她一口气喝干,又伸手给自己倒了一杯。
脸部特征明显的新疆帅哥将用铁盘装好的羊肉串端了上来,洒了孜然和辣椒的羊肉看上去很诱人,苏野拿了一串。
“好吃!”她赞叹着。
室外的温度不低,吹过来的风夹杂热气,坐着不动都会出一身汗,但像这样扎在小摊前的人堆里,还挺逍遥。周围的人陆续离开,但立马又添上新的一拨儿。苏野一桌旁边来了七八个学生,看样子好像毕业生,一坐下来就在说邮寄行李和回家日期的事。苏野盯着里面一个个头高挑的女生看,她皮肤白皙,穿了条很长的波西米亚风的裙子,天气很热,她却紧偎着旁边的男生,苏野猜他们可能是情侣。几个人虽然聊着分别,却是有说有笑的模样。
“毕业的时候大家还说以后有时间要经常回学校聚聚,毕业后才发现别说离得远的人,就是这些同在北京的朋友想见一面都很难。”苏野想起自己的大学生活。
傅晗昱顺着苏野的目光看了邻桌的几个人一眼。“我没什么特别想见的人,所以对这种分别没什么感觉。”
“也是”
“你为什么会留北京?”傅晗昱问。
“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在北京读书,毕业后不想回家,关系好的朋友又刚好都留了下来,也就自然而然跟着留了下来。”
“那你喜欢吗?”
苏野认真想了下傅晗昱的问题,“我一直觉得对一个城市的情感,说到底是对留在这个城市的人和回忆的感情。所以,谈不上喜不喜欢,但我也有自己舍不得离开的理由。”
傅晗昱看着苏野,像要透过她的表情探究她没明说的本质。
“你别误会。我说的不止是陆明宇。更重要的是我在这里经历的时间和已经习惯的生活”苏野不打自招。
旁边一桌上了整整一盘蒜香生蚝,苏野忍不住伸着脖子多看了几眼。
“我们也点蒜香生蚝吧。”她跟傅晗昱商量着。
“我不吃蒜”
“为什么?”
“味道不太好。”
“一个男人还搞得这么扭捏。”苏野翻着白眼。“你在别人跟前说话倒是一点不嘴软。”傅晗昱帮她叫来了服务员,要了三只烤生蚝。
“其实我脾气随我爸,很容易暴躁。小时候,我爸就老吼我,印象中他从没因为哪件事对我满意过,我一点不喜欢他的性格,但不知不觉自己却也养成这样的秉性。所以我对体贴包容,性格温良的人没有抵抗力,有种天生的亲近感。”
“就像他一样?”傅晗昱主动提起陆明宇。
苏野稍稍有些不适应,但也尝试着将它看作平常的问题回答。“也许吧。本来就对他有好感,熟悉之后发现他确实很会照顾人,待人接物也很让人舒服,所以很怕被他讨厌。”
“但是追太紧反而容易被人讨厌。偶尔装装冷漠更容易吸引对方。”傅晗昱指导着苏野,她有些害臊起来。
“那你呢?你为什么要留在北京?”
“我?对我来说哪里都一样。没什么差别。”
苏野意识到自己问错了问题。她想起高佐之前告诉她傅晗昱因为父亲情妇的关系,没办法再回从前的家。感到内疚的她也不好当着傅晗昱的面直接道歉,只好闷声不响责备自己太粗心。
桌上的羊肉串已经有些凉,送给服务员重新热过后,肉的口感老了很多。傅晗昱喝完第二瓶啤酒,点的东西刚好吃完。
“我们穿过学校回去吧。从西门进去,从东门出来,那边比较好打车。”傅晗昱提议。
“好”苏野很少来这一区,因此对傅晗昱的学校也充满好奇。
西门其实很不起眼,连块学校的牌匾都没有。但一进门刚好接了条主路,再加上直通外面的夜市,所以来往的人很多。他们想多逛一会,于是在第一个路口右拐,打算绕着校区走一圈后再从东门出去。
越往南走人越少,傅晗昱抽着烟,并不介绍路过的都是什么地方。头顶的路灯吸引了不少蚊蛾,绕着通亮的灯泡四处冲撞。左手边是些老旧的教学楼,处在背光的地方,显得有些阴森。右边是一圈绿化带,有矮灌木和很高的杨树,中间一条小路通进去,树木掩映下只看到黑漆漆的一片,盯久了总觉后面躲了什么人,让人脊背发凉。
“这边是什么地方?”
“前面是图书馆,从这条小路走进去是大礼堂,前面左拐之后是行政区还有情人谷。”
“情人谷?”苏野看着傅晗昱。“我们学校以前有个情人坡。看来高校的坊间还是有很多共通的东西。”
“像野猫之类的吗?”傅晗昱走到垃圾桶前熄了烟。
“对对。还有野猫。”苏野老气的拍着手。
行政区和刚才在西门看到的热闹场面不同,非常清净,除了几个站在路灯下大声念英语的学生外,几乎无人经过。傅晗昱说的情人谷被紫罗兰藤和树挡住,隐隐绰绰看到几个身影。
“你还记得你上次受伤的那条巷子吗?”苏野问。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苏野感觉傅晗昱对这句话的反应有些过度,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苏野,脸上是意味不明的神情,但只停了一下,很快又抬脚继续前行。
“我特别喜欢那条巷子。尤其是晚上,就像现在这样非常安静,能让人想很多事。”
觉得自己没表达出意思,苏野又举例“你知道日本有条哲学小道吗?据说是有个叫西多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总之是位哲学家在那条路上一边散步一边思考哲学问题而得名。我没那么厉害,但每次从巷子里走过,也能让我想通很多事。整条巷子和夜晚就像块海绵一样无限吸收包纳你的心情,并且毫无怨言。”
“那你遇到我时正在想什么?”
“不记得了。那天被你吓死,只想着赶快送你去医院,哪还记得别的事情。”苏野一边说一边努力回忆,发现除了傅晗昱躺在地上的样子外,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
“想过和他有关的事情吗?”
“想过。和他见过面后的几天会常想。”苏野毫不避讳的说。她已经能够在傅晗昱面前坦然面对和陆明宇有关的话题。反正最狼狈的时候都被他遇到了。
“那看来大晚上的一个人走街串巷也没给你什么帮助。”傅晗昱的样子绝对称得上苦口婆心。苏野脸上皮笑肉不笑的。
“我有时会觉得爱一个人就像走夜路一样。即便看不清方向还是要坚定不移的走下去,毕竟只有走下去才能知道前面到底是死胡同还是出口。”
傅晗昱好半天没说话,苏野想可能自己刚才的话太过矫情,她有些后悔,低了头看脚下有些变形的影子。
“所有的路只要愿意都能找到出口,但不见得都是正确的路。走夜路的人之所以能怀着不安和恐惧义无反顾的前行,不就是因为能在黑暗中看到眼前的光吗?看不见光的夜路即使再努力也到不了你想要的出口。”
傅晗昱的声音在过分沉静的夜里听起来不真切。苏野觉得他总是在自己不防备的时候露出温柔的一面,但这一面恰会稳稳当当戳到她的痛处。而且傅晗昱显然高估了她,其实她连自己想要的出口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有真心喜欢过谁吗?”
“当然有。我都二十好几的人了,怎么可能没喜欢过谁。”傅晗昱毫不犹豫的回答,好像她问了个很不上道的问题。
苏野不禁好奇他喜欢过的女生究竟是什么样子,两个人因为什么没在一起,但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口。
走过行政区,他们回到了另一条主路上,旁边的足球场开着异常刺眼的白色大灯,有男生在球场上踢球。穿过球场旁的教学楼,透过大门两侧的铁栅栏能看到马路对面成排的写字楼和急驰而过的汽车。
两个人有默契的朝东门走去。在校门口打了车一起回家。
出门时忘记关空调,屋里凉得有些瘆人,苏野一进门打了个喷嚏,鼻子也开始止不住流清涕。她回卧室拿好干净衣服,直接进了浴室。
洗完澡出来后,傅晗昱递给她一杯冲好的药剂。
“板蓝根,你喝了再睡吧。可能气温反差太大有些空调感冒。”
“谢谢。”苏野一接过药,傅晗昱就重新坐到电脑前工作起来。药凉得刚刚好,大口喝也不烫嘴。
“我回卧室了。你早点休息。”苏野洗好杯子跟傅晗昱说。
她半躺在卧室的床上看着前段时间买的小说,过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吃完药没刷牙。起身出去,一开门才发现客厅的灯已经关了,但书房的门却半开着,透出台灯荧白的光。她蹑手蹑脚走过去,看到傅晗昱坐在桌前专注的工作。她看不到他的脸,只看到他的背因为疲惫微微向前驼着。
苏野返回卧室,轻轻关了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