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际堆叠的云层被落日的余晖渲染出深浅不一的红。仿似神人泼墨挥毫的写意大气,洋洋洒洒的落了漫天霞色,映的天地间满目绯红。
涿郡皇城内宫的听辉阁下,司徒澈正与定王对弈。没有用现成的棋盘,两人像是在当日程州市郊的杂物屋里一样,席地而坐,用枝干代笔,在沙盘棋格上你来我往。
夜风穿堂过境,吹乱了满盘沙棋。龙似冕放下枝干,神色不郁,见状两侧侍立的侍女双双跪了下去,颤声道:“殿下赎罪,奴婢疏忽了,没顾好门窗,叫这风扫了殿下的兴。”
司徒澈侧眸望了两人一眼,朝向龙似冕笑道:“殿下不是这般小性之人吧。”
“你们通通下去。”待人一一退下,龙似冕负手站了起来,绕着司徒澈前前后后转了三圈,最后重新在他对面坐下,“尚水啊,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明明知道你是在让我,但是这次为什么让的没有丝毫破绽呢?”
前几次,他的确都有故意放水的情况,但是这次……司徒澈轻咳了几声,坦白道:“因为这局的确是我输了。”
“就这么简单?”龙似冕不信。
“就这么简单!”他也不想,但事实就是这样没错。
“唉!”龙似冕轻抚额角。
受了定王恩惠,司徒澈颇为积极回报,“殿下为何事忧愁?”
“这国子监也不是世外桃源,朝堂上的事情你该也有所耳闻了。七位五品御史联合尚书大人一道奏了我的本,弹劾我年长封王不离宫有违祖制,恐怕帝君不日就要送我去封地了。”
司徒澈抿了抿唇,龙似冕的事情他在国子监的确多有耳闻。其实表面看是弹劾定王,实际上是由宋王人马发动的一次对帝君皇权的挑战。宋王这些年来多方掩饰,借了不拘小节结交江湖人士的幌子,掩藏了自己对帝君之位的垂涎之情。但是细细看他结交的江湖人士,不是武林盟主就是漕帮帮主,再不济也是司徒仁这类的富家豪商,其后的用意不言自明。
这么多年的隐忍,宋王明显已经压抑不住,所以这次借着宫中传言太子害了急病的事,来试探帝君。
很明显,在这次试探中,帝君示弱了,这也从侧面证实了太子患病这件事。
帝君体弱,至今只得太子一个子嗣。若是太子这次不幸,悬空的储君之位必然招致权位争斗。
“皇叔恐怕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想起宋王,十六岁的龙似冕神色颇为凝重。
“我相信,殿下也有了应对之策。”司徒澈早便知道,这国子监的事并不是天上掉馅饼这么简单。
龙似冕怔了怔,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痕。
从正昭门离宫时,司徒澈正撞上了宋王的车骑。得了通报宋王亲自下了车辇。
“殿下千岁。”他微微欠身。
“尚水不必拘礼,这次进宫所为何事?”宋王言笑晏晏。
司徒澈也不予隐瞒,“定王殿下特地宣了小侄入殿对弈。”
“哦,想来尚水棋艺是大有长进了,改日本王定要与尚水好好厮杀一番。”宋王拍着他的肩膀,满脸笑容,“这次你姑姑也随了本王过来,若是有时间,你便去行馆看看你姑姑吧。这眨眼,也要大半年没见了。”
拜别了宋王,司徒澈吩咐马车去了宋王行馆。依本朝律令,宋王封地在程州、会集郡一带,王府也便落在那里,在京城涿郡仅有一处供回京觐见帝君时暂居的行馆。
虽是行馆但内里建制却是遵了王府所有一一设下的,只是规模较之会集郡的小了不少。从偏门进了行馆,等人通报后,就来了列宦官将他迎进去。穿行在汉白玉铸造的回廊上,司徒澈看到外侧石阶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列,俱站着全副武装的光禄寺侍从。
那行宦官也是极为等级分明的,只将司徒澈带到王妃寝殿前便退下了,稍站了片刻另有一列宫装的女子出来。领头的女子与旁人除服饰颜色略有不同外,连束腰和腰悬的佩玉都显华丽几分。
她朝着司徒澈盈盈一跪,“少爷。”
听了她的称呼,再细看那脸,司徒澈才认出,这便是彼时司徒佩出嫁时的陪嫁侍女,名唤画蝶的。少时也曾陪了他到处玩,但今日这副气度打扮已与在府里时判若两人。
“少爷,王妃已经等待多时了。”画蝶微微敛了眉,轻欠身子示意。
司徒澈抬手掩唇轻咳了下,微微颔首,“劳烦画蝶姑娘代为引路。”
往日在司徒府,只是普通富商人家,论起规矩实在不算什么,但是现下司徒佩已经贵为王妃,他势必要格外的守礼谦恭。
听闻外间动静,旁侧早有宫人上来帮着撩了纱帐,因他还未及十五,才能一路无阻的进了内室。
迎门黄花梨木的长榻上,司徒佩着了袭鹅黄色百花千折裙,腰缠同色束腰。长发绾了个落月髻,饰以琉璃金钗,斜倚在扶手上。见了司徒澈,她满脸喜意的迎上来,行动间环佩叮当,莲步生香。
“尚水,”司徒佩提前扯住了预备下跪的他,“现下无外人,你我姑侄大可不必拘礼。”
司徒澈神色肃穆,还是躬身作揖道:“王妃千岁,千岁千千岁。”
见他如此固执,司徒佩微微皱了眉,“尚水,你……”
“尚水只是想姑姑好。”他垂了眼,几不可闻的说了句。
司徒澈声音虽低司徒佩还是听到了,微怔了怔,她唇角缓缓爬起一抹了然的笑来,“傻孩子。让姑姑好好看看,小尚水是长大了。前些年你还只到我这里,如今这身高,我都快摸不着你头了。”
司徒佩比划着他的身高,随后拉了他同坐到自己方才坐着的长榻上,底下传了糕点上来,司徒佩指了那几碟糕点道:“这些都是御上赐的,你快尝尝看。”
“多谢王妃垂爱。”司徒澈依然语气谦卑。
虽然司徒府家财万贯,但归根结底也只是满身铜臭的商贾,司徒佩这样出身,即使给宋王当妾侍都是高攀,更遑论如今正妃的位置。虽是续弦,好歹也是得了帝君御笔朱批册封的。
这桩事后头被多少人盯着恨着,司徒佩不说,司徒澈也明白。宋王是不是真的喜欢姑姑,他暂时还看不明白,但他确是想姑姑好的。所以,这面上的礼仪,还是要尽可能的做足,以防旁人又拿了这个去说道。
司徒佩抿了抿唇,握紧了司徒澈的手,又道:“尚水最近功课怎么样?”
“已是学到了经史,小侄前日做的一片策论得了广文馆的博士大人称赞。”他一一说了。
司徒佩出阁前也随了家里夫子习过两年书,却仅仅只算的识字罢了,顿了顿又问:“据闻,你与定王殿下走得极近,我知你们有过患难之情,可你时时要记得,他是天,你是地,你们两个君臣有别。”
这席话,司徒佩意有所指,司徒澈不笨,自然领会了其中深意。只是现下的情况,和身在司徒府的楚楚一样,由不得他自己做主。
身在俗世凡尘之中,便是常常会有这等身不由己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