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三刻,安阳水道上明月高悬,泠泠月色融在水面上,顺着水流浮动出满目的潋涟银光。
用过晚膳后,楚楚一个人在舱外甲板上坐了。入夜后水上风势加大,迎面一个大浪,撞击上船身,浪花碎裂开来,自船身底部泛出一圈白色的水沫。
空气里弥散着充沛的水汽,沾湿了衣襟脸颊。
楚楚一边抹脸上的水渍,一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隐隐传来。
她下意识的掉头去看,龙似冕正负手立在后头。
晚膳后,他换了袭墨色深衣,襟口用金线绣了水云纹样,在月色下泛着点点流光。乌发以金冠束起,端的是临水而立的翩翩公子样。
“林姑娘,怎的坐在这里,不凉么?”四目相对,龙似冕唇角微扬,在皎洁月色下,笑的极是雅致。
望着他明净的眼瞳,她有些怔愣,顿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不自在的扶额道:“我有些晕船!”
龙似冕眸中挑了挑眉,起意道:“既是如此,且吩咐大夫上来看看吧?”
在之前晋城郊外司徒澈与她一道丢了后,光禄司人手不足,龙似冕就找了临近的府衙亮了身份要求帮忙寻人。这下,那府台就当了大事上报至了会集郡的郡守。郡守便通知了封在此地的宋王,最后,宋王就派了大批人马过来随侍。
借口是怕他这侄子沿途舟车劳顿,没人跟着照应不过来,实际上彼此双方都明白,不过是变相的押解出境罢了。
见龙似冕招了手,旁侧跟着的侍从上前一步,谨慎的俯身施礼道:“殿下!”
“外头夜寒,为你家殿下取件衣裳来吧。”楚楚扶着船栏站了起来,抢过话头。
侍从狐疑的望了龙似冕一眼,据他随在旁边这么长时间所听来理解,方才两人谈论的主体是楚楚,怎的临了这事主换成了定王。
龙似冕没有多言,挥了挥手表示:“去吧!”
既是定王下令,侍从随即依言行礼退下。
船舷一侧暂时只剩了楚楚和龙似冕两人,船舷上风声瑟瑟,衣袍发带随势翻飞,猎猎作响。
他负手仰望,“今个月色真好。”
“是啊是啊!”她点头附和。
此时船头一个大浪,船身跟着剧烈颠簸了下。龙似冕敛眉道:“可惜了,遇上这么大的风浪,都不能好好赏月!”
“是啊是啊!”楚楚在应声虫的道路上越行越远。
龙似冕斜睨了她一眼,“你看上去有些奇怪。”
“是啊是啊!”跟完这句,楚楚忽然反应过来,正色为自己辩解:“没有,没有,除了有些晕船外我感觉一切良好。”
确实,司徒澈卧床不起那几日,楚楚正生龙活虎的满地蹿。
以至于司徒澈醒来后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比野狼还有杀伤力。
那日里,不是被她那样没轻没重的一推一拉,他绝对不可能伤的这么重。楚楚自觉理亏,更怕自己因此生出些莫名其妙的赎罪心理,便是尽可能的要与他保持距离。
走了三日水路,船到了涿郡境内,楚楚和潘芸在临近漕帮的码头上岸,两行人马就此分道扬镳。除了楚楚包袱里的那块手牌,暂且没了再次交际的可能。
大魏正启七年四月初七日,回到漕帮的楚楚听闻了太子薨逝的消息。瞧着她怪异的神色,潘芸道:“你与太子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想?”她疑惑。
“没有你激动什么?”潘芸秀眉紧颦。
楚楚不满,“你哪里看出我激动了?”
“你不激动你掐我做什么啊?”
顺着潘芸鄙夷的视线,楚楚跟着垂眸望去——悻悻然的放开了掐着人家的手。
“不是太子就是定王,再不济就是那个司徒大人,你肯定跟他们其中一人有私情!”潘芸揉着被掐红的手臂,恨恨瞪了她一眼。
“你才和人家有私情,你……”楚楚掐了自己一把,把那句“你全家都和人有私情”的诽谤话咽了回去。
天际云卷云舒,飞鸟振翅掠过天穹。带起的微小气流传到离此地千里的帝都,成为了一场暴雨。
雨声滂沱,似是上苍为早殇太子落下的心酸泪。帝君亦难掩哀痛,为其辍朝服丧多日。礼官并内阁重臣齐齐奏提请帝君易服还朝,帝君不应,且闭于寝宫内不见外人。如此境况长久下去自然有违伦常,定王龙似冕遂亲自跪于帝君寝殿外复请还朝,这才将帝君劝了出来。
半月后,太子落葬于帝陵,谥号哀。
储君之位虽就此空悬,朝堂上并未有人敢直言上奏请立储君之事,连一贯野心勃勃的宋王也极为沉寂。
但这外表的平静只是暂时,在众人看不见的暗处,这场权利争夺大战的导火索正被悄然点燃。
程州司徒府,五月初五端阳节。
午间气温略显湿热,院中有蝉鸣阵阵,闹的人不由心烦意乱。朱红正自前院回来,急急跨进书房,“少爷!”
司徒澈正在桌前临摹前朝名士的字帖,受此惊扰后一笔拉歪,墨色极重,力透纸背。
微微颦眉,他朝进门的朱红望了一眼,“何事?”
在他不满的视线里,朱红自知毛躁,退了一步,敛眉温声答:“老爷……宋王妃前日方捎了家书回来,老爷这便叫了你过去。”
“哦!”搁下笔,司徒澈跨步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回头吩咐道:“这天气怪热的,没得再跑一身汗。你就别过去了,且留在院子里吧。”
朱红轻咬下唇,慢慢点了头。
当年,李氏本是属意要让司徒澈将她收房的,结果他拒绝了。当着她的面,毫不迟疑的否定了李氏的要求。幸而她并不是唯一,之后不久他也亲自回了老太太给订的亲事。
芷园的人私下传言,恐是当初冤死狱中的楚楚做的祟。府里明眼人都知晓,那会信誓旦旦的人证物证,都不过是障眼法罢了。
在温氏那桩人命官司里,楚楚最大的错处就是瞒着司徒老夫人方氏。不论如何,在司徒府里,只有她是一言九鼎的。无意间得罪了最大的那个人,于是,也就不怪方氏在后头默许了李氏等人肆意枉造杀孽的行为。
可惜,直到楚楚再入司徒府之前,她都没弄清这些事件中的前后联系。
司徒澈踏入司徒仁房里时,他正逗着只红嘴鹦哥。
“父亲!”朝着司徒仁行了大礼,司徒澈恭敬立到一旁听训。
司徒仁放下鹦哥笼子,另端过侍女手中的茶盏轻啜了一口。
“尚水,你姑姑前些日子捎了家书回来。”放下茶盏,他慢慢道:“你的事,是全家人的心病。眼看着就要冠礼,还未成亲,实在有些不成体统。老太太年岁也大了,你是长房长孙,到底是最看重的。所以……”
接收到父亲意味深长的眼神示意,司徒澈敛眉俯首乖顺道:“尚水明白,成家立业是大事。这一回,全凭爹和长辈们做主。”
“此话当真!”没料到这一会他如此乖巧,司徒仁极为惊喜。
“不敢欺瞒!”他颔首。
宋王要为他订的这门亲事,想来应该不会无趣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