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禄司侍从最后寻到两人的时候，已是戌时深夜。司徒澈内伤外患叠加，病的昏昏沉沉，之后在床上足躺了五日方回转过来。待他大病初愈后，龙似冕选了水路过安阳道入抵涿郡。
安阳道傍水而成，全府州造册数千余户人口一多半是靠水而生，是以两河沿岸俱是延绵数里的渔船人家，晒网编织的渔村妇人赤脚立在河滩边，唱着悠扬的小调，引得来往船舶上的船客时不时探头围观。
龙似冕入京的船队也打此过，听着外头的歌声，司徒澈也跟着负手缓步踱了出来。
船行一路，眼前大片水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耀目锋芒刺得人眼眸生疼。不适的闭眼了片刻，他听到旁侧有侍从略微担忧的开口：“司徒大人，船头这里风浪大，还是先行回舱吧！”
沉吟着点了头，他转身进了船舱，踏着绵软的织锦薄毯穿过船舱甬道，随侍的侍从早已将信息通报了进去，所以进入主舱的沿途没有任何限制。
因为光线不足，舱内四角都掌了灯，罩在绉纱灯罩下，边缘散着圈柔柔的光晕。沁人的熏香伴着舱内歌姬清越的歌声在周遭萦绕。
司徒澈进去的时候，龙似冕正在同楚楚下棋。
因沉迷棋局，二人都没留意司徒澈进来的动静。还是侍立在旁的杨涟率先反应，躬身行礼。司徒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立到后头观棋。
这一局，是楚楚执黑先行。船舱外水声潺潺，船舱内丝竹悦耳。黑白棋子错落分布，黑棋上方空虚，腹地稳重，白棋虽看似和黑棋呈爪牙交错对峙之势，其实后招不多，入了中盘很难再有转圜之机。
眼看她又出了个昏招，司徒澈不禁多看了她一眼。今日里她穿了袭杏色的烟罗纱裙，鬓边簪了朵同色绢花，如此装扮和脸上的肃穆神情截然不配。
“等等！”此时，楚楚像是突然明白过来。制止了龙似冕的落子动作，“呃？”
他迟疑的望着她，但见她伸手去取自己刚落定的黑子，对面的龙似冕无奈道：“落子无悔乃君子之风也。”
“我不是君子，下错了自然要重来。”楚楚抓了棋子在手，满脸的理所当然。
龙似冕单手抚额，连连摇头，“即使重新开始，你也毫无胜算。”
“没听过乱拳打死老师傅吗？”楚楚挑了眉。
龙似冕没好气说：“那师傅恐怕是被气死的！”
一时没忍住，司徒澈笑出声来。坐在地上下棋的二人这才察觉到他的存在。龙似冕侧眸看了他一眼，点头示意。楚楚下意识垂首，略带不安的站了起来，扎扎实实行了个大礼。
“林姑娘，你这三拜九叩的，是要拜尚水为师吗？”龙似冕玩笑道。
闻言，楚楚倒像是反应过来，转而朝龙似冕请示道：“民女棋艺不精，恐难和殿下对弈。怕扫了殿下兴致，不如——”
龙似冕望了她一眼，顺势接了话头，“不如，就由你和司徒大人对弈一局吧！”
司徒澈不置可否，楚楚面露难色，咬了唇不语。
见状，司徒澈挑眉启口：“你果然是怕了？！”
“谁怕谁是小狗！”她一拍桌子，坐了下去。司徒澈跟着落座，开局前气定神闲说了一句：“谁输谁学狗叫。”
时间缓缓流逝，一个多时辰过去，楚楚手中的白棋刚落定，对面的司徒澈居然就此离席了。
她有些错愕的看着他不同寻常的举止，茫然道：“怎么了？”
“你输了。”他俯身，纤长食指轻点了下棋盘，未束起的长发有几缕顺势打到了她脸上，微微有些刺痒。
“……”楚楚呆滞的视线随之转到棋局上。半晌才明白过来，前头几个昏招之后，她已然趋于颓势，方才最后那一子落定已经截断了白棋的生路，再无半点胜算。
“汪！”她捂着脸，不甘的哼了声。
“乖！”他伸了手，轻抚她的头发，楚楚恼恨的瞪了他一眼。
“民女不适先行离去了，望殿下及司徒大人见谅！”收回了过于外露的情绪，楚楚向着二人一福，随即转身就走。
“胆敢冲撞本王，她胆子很大。”龙似冕微微眯了眼，轻抚下巴。
司徒澈睨了他一眼，“她那是冲着我。”
“你是欣慰还是头疼呢？”龙似冕双手抱胸，挑眉看向他。
“不知道。”
手指抚过棋盘上黑白交错的棋子，司徒澈悠然轻叹。非黑即白，如果世界就如这棋局，那就好了。
舱内琴声戛然而止，龙似冕抬眸望去，盛装的歌姬和乐师惊惧的伏倒在地，缠着声音求赎罪。
“出去吧！”龙似冕摆了摆手，并未有追究的意思。
待乐师歌姬鱼贯而出后，侍从将舱门合上。舱内除了杨涟外只剩了司徒澈和龙似冕。
“你真的甘愿为本王捐躯吗？”龙似冕亲自为司徒澈倒了杯酒。
司徒澈杯中的酒撒了几滴出来，无语的望向他，“……”
“我是说真的，你可是为了我才答应这门亲事的啊，还不是以身相许了。你确定不后悔？”龙似冕满脸关切。
“咳咳……”被口水呛到，司徒澈咳了许久才找到气力开口：“殿下，我这不是单单为了你。宋王太过重权，他热衷的是顶端那张帝座，而不会考虑江山社稷的责任。他不会是个好帝君。”
他虽出身在大富的商贾之家并未受贫困之苦，但是却经历过司徒府里那一幕幕血腥冷漠的过往，深深理解那些看似华丽的外表下腐朽的不堪，自然容易体会到朝堂之外黎民百姓生活的不易。久而久之，也便生出了类似为天下苍生请命的大义情结。
“尚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龙似冕坚定的望着他。
司徒澈抿了唇，略微心虚的调开视线，有些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其实，他这次的动机真的不是这么冠冕堂皇，毕竟，他还是个有弱点的人。他，有私心。
舷窗外水天一色，有水鸟尖啸着掠过，落下几尾羽翅，落入水面，漾出一圈圈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