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华。
据说这是一位唐代女释梦师的名字,正是这位美女的努力,才使得从先秦到隋唐这段时间内,各自为政混乱无序的释梦界有了行业协会和统一的行业法规,所以在元末明初释梦界蓬勃发展之时,这个行业协会用她的芳名来命名了。
时至今日,宝莲华几乎就是释梦界的仲裁庭、秘书处、联合国,所以每年,宝莲华都会选在普吉岛召开所谓的峰会。
我看着整个会场里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释梦师们,特别能够理解会务组当年把地点选在普吉岛的良苦用心——这个地方很开放,游客终年不绝,不乏奇形怪状之辈,因此大量的释梦人在同一时段涌入,不会有人怀疑。
到今天为止,是否将释梦人这个超能力群体的存在公布于众,还是有争议的。
我瞄着酒店早餐厅咖啡机旁那位光着腿穿着一袭白衣做魏晋美男状的大叔,觉着还是算了吧,别让普通劳苦大众把这群人当精神病抓了。
会议在午后开始,我觉得这个时间定的有点儿二,在旁人看来,一整个酒店,九成的客人都乖乖睡午觉,那是一个怎样的情景!
事实证明,二的是我。
没下雨的午后骄阳似火,鸡翅似我,才出门十步,我就老实地回来,抹着被烈日灼伤的胳膊,决心一直缩在房间里,太阳不下山我绝不出来。
云梦泽一边看书一边用余光嘲笑我,他根本就知道会这样,就是恶质地不提醒我。
“你怎么还不去和秘书长一起睡?”我问。云梦泽肩负着整个会场,不是说要和秘书长、副秘书长在一个房间里进入梦境的么。
云梦泽甩给我一枚“还不是因为你太废”的眼神,又翻了半小时的书,留下一句“你给我小心点儿”,起身离开。
距离时间还有半小时,我爬上床去,空调凉爽宜人,我很快就睡着了。
在没有来到会议场地之前,我一直很纳闷,怎么能将这么多人在一个确定的时段内集合到一个确定的点,要知道这里是梦境,场景变换,受到精神情绪等等因素影响,不是太靠谱的世界。云梦泽对此的解释是,你去了就知道。好在我还认识另外一位释梦师闺蜜兼我的释梦界搜索引擎使用指南,谢鉴澄。谢会长好心告诉我,只要有一位强大的织梦师织造一个会场并保持这个会议梦境的稳定,所有的人就可以通过渡梦的办法来到这里。
这位强大的织梦师,就是云梦泽。
按照云梦泽的所说的那句“闭上眼努力去看清晰一座山”,我在入睡前竭力屏息凝神去感觉所谓的精神力场集中波动,去体会他所说的,好像闭上眼睛看见一座山峰的感觉,渐渐就陷入了半睡半醒之中,眼中所见已经不是我的房间,也不是所谓的山峰或者雅典娜女神,而是在一片宁静的海面上有一个藏蓝色的聚合,那聚合渐渐清晰,是一片深蓝色的椭圆形,海面化为盘旋的坡道,环绕着一座巨大的悬空的蜂巢式建筑。我还未来得及思考该要如何上去,就发觉自己已经进入其中。
我想,即使是云梦泽,在织造出这样一个巨大的场景之后,也会觉得很疲惫吧。
这是一个颇有联合国风的悬空的椭圆体蜂巢,中空,与会人员都坐在蜂巢的隔间里,发言人则站在悬空的圆台上。且不论这样的蜂巢有多大,就看每个巢空中有桌椅纸笔之类的小细节,就能知道这样一个场景需要消耗多少精力——这个梦境的骨骼毕竟还是云梦泽的精神力。
在一段滔滔不绝的开场发言年度总结停止后,是我期待的休息时间。
走廊的走向在外面看分明是盘旋而上,可走起来全无倾斜感,这也算是梦境中独有的矛盾设定吧。我接了一杯咖啡,望着站在走廊上寒暄的释梦师们。这个场景和学校教职工大会的状况也没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开开会,讨讨论,喝喝茶,聊聊天,联络一下感情。
大多数人看着都很正常,假设我是在梦醒世界里见到这些人,绝不会聊到是同行。
反观我自己,也是个普通的宅女,没什么特殊。
眼光扫来扫去,我没有见到霍星还,哪怕再不愿意承认,我也必须说,在雨中见到霍星还的一刹那,我极其恐惧,害怕他是释梦人。
我记得有人和我说,让我小心姓霍的,云梦泽不是说,霍家人在追杀我。
唉,你要是叫什么南星还、沈星还、黄星还多好。
意识流漫无边际毫无关联,现在我已经能够在梦中思考我想思考的问题,只要精力足够,我能够把这些流水般的思绪控制在我防火墙后的“个人空间”内,只要拿不到登录密码,一般人也无法再盗取我的思想。这是我在离开荒梦之境后发现的进步,由此看来云梦泽的毒药丸也不是一无是处。
就在嘬着咖啡胡思乱想之时,一扇门吸引了我的注意。
刚才有个人进门去,门里似乎有个动物的尾巴甩了出来,一条独具特色的尾巴,我见过,我肯定。
荒梦之境,黑色巨塔,灰暗回廊,怪兽凶猛。那个被一声呼哨唤走的怪物,就有那么一条风格颇为犀利哥的破烂尾巴。
我走到那扇门前,门上有个挂牌,写着“贵宾休息室·南阳璧”。
“宝宝,你在这儿干什么,我哥找你呢。”清脆的声音,谢家人独有的字正腔圆,我转过头看见那张清丽的脸,是这次会上谢鉴澄介绍给我认识的,他的堂妹谢雅。
这是个有趣的姑娘,开朗爽快,据谢鉴澄说,她本名是谢神雅,人家姑娘六七岁的时候,觉得这个名字太招摇而且有神棍范儿,毅然去掉了“神”字,变成了平民化喜闻乐见的谢雅。
我不想欺骗这个让我觉得相处起来很愉快的朋友,也不打算说出荒梦之境的经历,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南阳璧?”
谢雅点点头,笑容和她哥哥一样,灿烂明媚:“他关门了,回头再和他打招呼吧。”
我嗯了一声,跟着谢雅去找谢鉴澄,谢家兄妹一点儿也没有看出来我心事重重,反而和我说等前三天过去,小辈们没什么事儿的时候,一起包船出海。
峰会的第二小节开始,便不是那种今年大丰收大家很高兴之类的场面话,而是由副秘书长宣布本年度增改的法律法规。副秘书长是个看上去没比我大几岁的年轻姑娘,说话慢条斯理,可回答问题时却显得思维敏捷,回答出来的话也浅显易懂,童叟无欺。我听得饶有兴味,一转头,云梦泽已经睡了。
“……这条列入我不同意,渡梦师也好,碎梦师也好,从对方脑中取得讯息加以利用,是很有效的防身技能啊。如果这样的技能都需要登记在册建档,你们也很麻烦啊。”一位有些秃顶的青年提问。
副秘书长嫣然一笑:“不麻烦。目前有这样的本事的人,释梦界不超过十人。你不必太过担心,等你拥有这样的技能以后,我们宝莲华会有人登门造访,只劳烦你签字就行。”
人群爆出一阵笑声,秃顶青年脸憋得通红。
“呵呵,总有人想借着提问单元出名。”谢雅笑得很甜,语气轻快,内容恶毒,“幸而谢家没有这样的白痴,不然清理门户的时候也很麻烦呢。”
我托腮看着谢家兄妹,这两人天生就是美人胚子,前半辈子衣食无忧又才华横溢,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典范,跟这样才色双绝的人混在一起,我压力山大,不过看看秃顶青年,我立马就平衡了。
正想着,一个有些刺儿的声音传入耳鼓,我回神,看见差不多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我身上洗刷刷,忙以眼神示意谢鉴澄:什么情况?
谢鉴澄有些微怒,谢雅一扬下巴,那个刺儿的声音又问了一遍:“你们说要对参加宝莲华年会的人的身份和等级进行规划,希望新人先琢磨技能,不要把精力花在权势上,因此设置了参会门槛,我们那边今年只有两个人来,但——”那个声音突然拔高,“为什么梦见姬今年新收的徒弟也能坐在这里?六大世家和宝莲华这样是否太重视世族了?”
世族?我嘴一歪,我是货真价实的庶民好不好!大哥,你以为这是魏晋南北朝,还真的有世庶之分啊!
“宝莲华的与会名单没有任何问题。”副秘书长的回答简单干脆,“她能在这里,说明她有资格。”
“这鬼地方是云梦泽织造的,坐标明确,她当然说来就来!”那个声音尖利的青年怒道。
“什么坐标?”我纳闷地看着那青年,云梦泽又隐瞒了我什么?
谢鉴澄淡淡一笑,谢雅莞尔,兄妹俩都有些眼神不善,盯着那青年。我全身一颤,谢家兄妹的怒意与云梦泽的毒气不同,非要形容的话,我觉得比较像“王霸之气”——不会毒死你刺杀你,而是光明正大下旨砍了你。
“宝莲华的名单没有任何问题。”副秘书长又重复了一次,可那青年不知道是不是受过云梦泽的折磨,一定要咬住我不放,马上跟着副秘书长说:“一个踏入释梦界半年的门外汉怎么可能有资格进来?”
我失声而笑:“这位兄台,我都已经进来了,你还问什么,多浪费每人一次的提问机会啊。”说出这句话时,很多人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那青年气急败坏:“就是因为你们这些人的门当户对的观念,我们这些庶出的才很难出头!”
“……庶出?”我挠挠脑袋,难道他妈妈是小三?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身份吧。云梦泽已经醒来,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神看着我,每当他有这种眼神出现时我就知道,一定是我又干了什么蠢事。
谢雅伏在我耳边:“释梦界里没有家族背景的散兵游勇被一些人戏称为庶族。”
我嘿嘿讪笑,把球踢回给原主:“不改变可以改变的事,是懦夫;改变不可改变的事,是莽夫。爹生妈养没得选,兄台,你这话说得没什么意思。”一语既出,群众哗然,甚至夹杂着稀稀落落的掌声,那青年的脸色简直和臭豆腐一样,此刻若是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把我万箭穿心。
“请问,大家是否注意到,云宝宝小姐并不知道坐标的事情,也没有使用会务组提供的扩音话筒和远视镜,这说明她能够在梦境中将音量和视角进行自我调节,对着陆点进行无意识的控制,你可以认为她缺乏经验,连这些基础知识都没学完,但我们宝莲华也可以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副秘书长说完,眯着眼睛,环视一周,不知怎地,我总觉得一瞬间气温降了好几度,全场鸦雀无声。我咂摸了半天才明白她说的意思,原来我在距离她这样远的位置还能看清她的表情听到她的声音,不是云梦泽捣鬼,而是我的天赋啊。
半晌,谢雅才抹了一把汗:“幸好那愣头青没有继续,否则阿蕴一定会让他夜夜噩梦,宿宿难安。”
“啊?”我张大嘴巴,副秘书长看上去没有那么充满报复心理啊。
谢鉴澄拍拍我的肩膀:“女版云梦泽,那是副秘书长陈所蕴的绰号。”
我打了一个寒战,看着已经示意继续下一个问题的副秘书长。就在大家都被副秘书长的冰冷寒意震慑时,一个温和亲切的声音缓缓开口,让这冰凝的气氛渐渐消散,仿佛一阵春风吹过,百花齐放,人闲水暖:“打扰了,我没有问题,只有一个小建议。宝莲华能不能考虑,将梦境兽进行登记?我个人认为最近携梦境兽的释梦师比较多,呵呵,稍微进行一下管理会不会比较好呢?毕竟主人应该为宠物的行为负责。”
副秘书长眯着乌溜溜的眼睛笑着点头:“这个意见很好啊,我们一定考虑。”语气骤然转换,一时间蜂巢之中百花齐放温暖如春,刚才的零度保鲜层一样的气氛,似乎没存在过。
不仅仅是谢鉴澄和谢雅,连云梦泽也把视线专注地放在了那个有些眼熟的青年身上,我记得我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那是个一脸温和善意,戴着一副眼镜的男人,大概有二十七八的样子。眉清目秀温文尔雅,穿着一件浅色格子衬衫配了一件V领的针织背心,一只手握着笔,另一只手轻推了一下眼镜,举手投足之间知性气质大满贯,我差点儿想把这个在海边一边散步一边唱歌的男人拍下来当做模板以后相亲用。
阻止我这个动作的是云梦泽吐出的三个字:
“南阳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