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蔓青萝。
一颗星闪烁着光芒。
漂亮的人。
我张开眼,依旧是我的宿舍,室友们还在睡觉,大图的鼾声清晰可闻。
昨天,我遇见了一个自称释梦人的男人,他说他叫云梦泽,是我的命名之父,也是我的家庭教师,更是我的终身保镖,命中注定的羁绊之人。
我对这一串称谓感到毛骨悚然。
我是个孤儿,一个孤得很彻底的儿,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亲戚,养我的是孤儿院和保姆,替我交钱上学的是一个素未谋面也没通过电话的慈善家,我只是这位慈善家捐助的众多孤儿中的一个。
父母对子女有抚养义务,子女对父母有赡养义务,这世界上最深刻的血缘带来的人际关系我没有体会到,更不要说什么羁绊。
该不会是我昨儿做梦了吧,会不会昨天那一切,云梦泽,威尼斯的水道之类,都是我的梦呢?
我看了一眼手机,差点儿从床上滚下去。
手机有一条未读短信,图片附件里云梦泽面无表情地揽着我的肩膀,我记得这张自拍,当时我还很纳闷为什么这个看上去徐娘半老的家伙会热衷于这么年轻的自拍行为。
“不要怀疑你在做梦,中午和你一起吃饭。”
这条短信这么说,号码显示当然也是“云梦泽”。
羁绊,羁绊,唉。
我倒头去睡回笼觉,运气好的话,还能梦见那个谁呢。
威尼斯的水道依旧,午后时分,水清澈见底,刚多拉仿佛行驶在玻璃上。
“你的短信一点也不好笑。”我面对云梦泽,他还穿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衣服,“另外,你这身衣服能穿多少天?”其实我想问,你是不是要把一件阿玛尼穿烂?
“不必担心,我有足够一个星期换洗的衣服。”云梦泽双手交叉放在身前,看上去像是中世纪欧洲那些教士,譬如说,《巴黎圣母院》里面那个。只是,应该没有哪个主教会散发着云梦泽这样的吸血伯爵气质,这种和神圣力量截然相反的黑暗魔王气息。
“你又跑到我的梦里来……”我无奈地坐下。
“你的梦丝毫没有防御,根本不需要任何渡梦力量,只要我想,我就在这里。”云梦泽的回答让我有一种把船底坐穿的冲动。
“你又不是渡梦师。”我想起这个名词,这是昨天他简略说起的几个业界的职业细分,什么渡梦啊,盗梦啊,织梦啊之类。
“我不是渡梦师,只能说我的释梦能力的这个方面不突出,并不说明我不会。”云梦泽的表情带着一丝不太像他的骄傲。我隐约觉得,我不能按照字面意思去理解为“啊他渡梦能力不太行”。
“释梦人究竟有多少个职业呢,这些职业之间有交叉吗?”我换个问题问,如果没有,岂不是所有人为了生存下去都要团队协作不能单干?
“当然,所谓的渡梦师,也只是说他在引渡转换这方面比较强而已。你是英语课代表,并不意味着你就不用去学其他的科目。”云梦泽的解释倒是很容易懂。举例说明,比喻讲解,先明了基本名词,再讨论与受关系,他的确有当老师的天份。释梦人,梦主,梦中生物,简单的三个类别,就像是英雄,线索人物,以及路人甲。
“我怎么分辨这些人?”好学生如我问。
云梦泽不屑地看我一眼:“你不需要分辨这些,你只要能分辨出敌我关系就可以。”
“那怎么行,路人甲也是人啊!”我反驳,“NPC还有传小道消息、指路和提供支线剧情的用处呢。再说,敌我关系太简单了。他是敌人,说不定还可以利用。眼下是同伙,下一秒说不定就闹崩了,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嘛。”我得意洋洋地看着云梦泽的脸,等他吃瘪的表情。
“梦是人的潜意识的某种变形,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哪怕是释梦人,潜意识中的活动受潜意识的影响,除了稀罕的幻梦师和梦见姬,旁人是无法轻易做到欺骗或者背叛的。”云梦泽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在梦见姬眼中,梦中一切的手段,都只是小把戏而已。”
“这么说梦见姬非常无敌?”我咧嘴笑。
云梦泽顿了一下,才回答:“近乎无敌,只要你能成为梦见姬。”
一整天,我都在威尼斯的水道上听云梦泽讲解关于释梦人的一些基本的名字,常识和定律。云梦泽并没有解释得十分详细,他说任何理论知识都要付诸实践才容易记住,他认为让我在挫折中得到教训,比事先知道危险更能感觉到危险。更恶毒的是,他非常喜欢没有预告就变换梦境场景,咀嚼他的话,按照我自己的理解,他和所有的男人一样,对霸占电视遥控器频频切换频道有某种爱好和执着。
“那么,现在算是实验课了?”我有些跃跃欲试,这的确很有意思,好像是大型的网络游戏,地图和副本随便切换,怪物和NPC可以自己设定,只不过载体不是互联网,而是做梦的人。
云梦泽突然拉住我的手:“不要松开,我的渡梦能力对于你现在的阶段来说,太激烈了。”
“嗷嗷嗷——”
如果我的一只手没有被云梦泽拉住,那一定会抱头呐喊。没有抱头呐喊的下场就是,嘴巴里灌了太多的风,满肚子胀气疼得要死。
一个指响响起,代表云梦泽把我从梦境世界释放出来。我醒了。
龇牙咧嘴地蹲在人头攒动的肉串摊子前,我痛苦地捂着肚子。
“……我的能力强过你太多,所以你在梦里的经历会反映到现实。这是一种潜意识反映。也是梦境第一定律——梦境中的强弱对比造成的反作用力会以潜意识暗示的形式作用于现实。”云梦泽不忘传道授业解惑。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说,因为他比我强,导致我梦里呛到风,潜意识觉得自己呛风了,导致现实中我觉得肚子岔气般的痛。
这很容易理解。人的痛楚感说白了,是受到大脑控制的,也算是一种习惯法。
只是。
“你能不能不要再废话了?!老娘要痛死了!”我终于吼了出来。
不仅仅是周围的路人们,举着鸡肉串的前男友伉俪也转头看见了我们。
怂!真的怂!
我本来想过下一次再见到,一定要有一个光辉明亮的登场,这样才能衬托出来被甩后过的多么逍遥快活。
绝不是这样!蹲在地上瑟瑟发抖,身边围着一大群陌生人!
不知道是因为耻辱还是疼得厉害,我觉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憋回去!死也要憋回去!
“不痛了,一点也不痛了。”云梦泽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声音仿佛有魔力一般,我真的觉得似乎不那么疼了。
毫无防备地,云梦泽把我横着抱起:“我的车在那边。”
黑色的轿车,具体什么型号完全不知,我只认识那闪亮闪亮的奔驰标志。
意识涣散,几秒钟经历数十个梦境,我觉得像是晕车晕船一样。
“睡吧。”云梦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抱进车后座,多好啊,其实这个男人看上去也就是三十多岁四十出头,也不算很老吧——名车,美男,公主抱,这算不算,找回面子了呢。
我在胡思乱想中想说声谢谢,可意识就在这个时候断了线。
我又回到了那栋老旧的教学楼前,狭长的窗子透不进阳光,灰暗的走廊挂着英雄和科学家的画像,很多人都说黄继光的画像很恐怖啊,好像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在看你啊喂。我一个人在走廊里走着,纳闷为什么每个教室都在上课,只有自己走在外面?
路过歌德,路过卢梭,路过爱因斯坦。
在走廊的尽头,我看见了一扇门,推开那扇仿佛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门,是一段蜿蜒的楼梯,学校里的确有这样一段楼梯通向一个小小的天文台,陡峭盘旋,像是童话故事里莴苣公主居住的楼塔,但绝不是在这里,这段走廊的尽头。
那楼塔已经封锁,废弃,在我毕业后不久便被推倒,建了游泳馆。所以,这里是我的梦境,我昏倒之后,梦见的东西。不需要问为什么,我就是知道这一点。同样,我也知道,我马上要遭遇什么。
在我上高二的那一年,同年级一位优秀的女生在那楼塔里自杀,被人发现的时候是第二天早上,大片的血干涸在木质地板上,手腕的肉翻开,烈焰红唇的感觉。值日的男生们回来战战兢兢地叙述当时的场景,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女生再偷偷擦口红。
我犹豫着要不要走上这段楼梯,因为我已经预见到会在天文台里看见什么。这样的预见能力在我过去的梦里也曾出现过,好像是看过一次的恐怖片,知道下一分钟就有鬼魅出现。我扶着楼梯的扶手拾级而上,下午的日光透过窗口照在地板上,大片的褐色骤然变得血红。
身体僵直,因为有一只手湿漉漉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他为什么会选择你呢,你有什么比我好?”死去的人的声音听上去永远年轻鲜活,不曾变老。我叹了一口气:“玛丽隔壁啊。”
“别假了。我亲眼看见他把你抱在怀里。”第二只手也搭上来。
我不想解释,因为她活着的时候,就不肯相信,死去的怨念更不可能让她清醒。更何况,这里是自己的梦,死去的人不过是自己内心里的一段内疚的过往。
那一年我们都是17岁,她聪明漂亮,我普普通通,我们的座位连在一起,时常聊起漫画最新的剧情。我们同时喜欢那个长得有些像藤真健司的学长。她深藏不露,我则鼓起勇气去告白。
那个傍晚自己听见他说,谢谢你,对不起。
那时的我的心和发梢一样柔软,泪当时就留下来,学长轻轻地抱住我,然后又轻轻地放开。这是我已经百分百预料到的剧情——就算是他果真喜欢自己,也不可能和自己在一起,因为他很快就要出国留学,告别这座城市——更何况,他本就不喜欢,我只是那个他爸爸的老朋友的女儿,只是偶尔会出现在爸爸们的饭局上的伪青梅竹马。
他是金銮宝殿,我却连里面当摆设的琉璃花樽也不如。
只是没有人知道我们是旧识,那是青涩的我心里一个青涩的小秘密,一个安慰的拥抱,是对年幼的他们同时出现在父亲们的觥筹交错之间的时光的告别。就像那首老歌唱的,年少时的梦,只不过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永不凋零的花朵,是不会结出果实的。
脖子上的手劲儿加重,我心中不断默念,离开,离开,离开这个梦境。然而这一次不如从前起效,任凭我反复地念叨,都只能加重窒息感而已。
啊——
我最终捉住了身后的那双手,来了一个结实的过肩摔。
咔哒。
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梦境碎裂成无数片,是云梦泽及时出手了,我冷冷地看着云梦泽:“你这是什么意思。”利用我的记忆来制造一场噩梦,给我上一课?
云梦泽依旧是那副略带嘲讽的表情,唇角卷起的弧度让人看了就有把他踹到世界尽头的冲动,他漠然地开口,看也没看一眼我,兀自看着车窗外的7-11:“这不是我的意思,而是那些要你命的人的意思。”
“什么?”
“那些人已经开始动手,来寻找可以杀死你的办法了。这一次,不过是个试探。”
我觉得手心发冷:“他们想怎么做?”
“释梦人在梦境之外不过是普通人,既然是普通人,想要杀死你,无外乎给你物理伤害断了你的气儿,这当然有难度,你觉得走进学校宿舍然后一刀子捅死你比较容易?”云梦泽嘲讽地解释,“释梦人的办法当然是在梦里,可是梦境中杀死一个人并不是那么简单的,最多只能让你惊醒而已,因此,他们要从你的精神漏洞上找突破口,在你的伤口上撒盐,水涸鱼死。”
“我又不是蛞蝓,撒了盐就会死。”我对云梦泽的态度十分不满。
云梦泽突然转过头,盯着我:“你最好还记得,我和你说过梦境三大定律。”
“梦境中的强弱对比造成的反作用力会以潜意识暗示的形式作用于现实。第一定律。如果你在梦里给我一巴掌,现实中我的脸也会肿。”我被毒蛇云梦泽盯住,一刹那理解了青蛙的心情。
“那么现在记住第二定律,梦境中力的呈现是以精神力场强弱程度为参照物的。”云梦泽又突然移开眼光,“我一掌拍不死你,但是可以拍死蛞蝓。我的力量是强还是弱,取决于你是人类还是蛞蝓——如果你的精神力场十分强大,意志无比坚定,那么在梦中你可以说,天下无敌。相反,很不幸,如果精神不够强大,处处是漏洞的话,很容易就沦为蛞蝓。”
我打了个寒战:“那该怎么办?”
“通过训练,通过任何办法,让你的内心变得强大起来。”云梦泽停下车,“把衣服脱掉。”
“咦?!咦咦咦——”
“我要看看你的脖子。”云梦泽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对蛞蝓感兴趣?”
我一怒之下颇为豪迈地甩掉外套,拉下了衬衫的领子,云梦泽以解剖两栖类的视线打量着我的脖子,两根手指验尸般地在我的脖子上滑来滑去,最后总结陈词:“你还挺走运。”
“咦?”
“没有伤痕,也许对方只是试探,没打算今天就结果你。”云梦泽丢下一句,兀自下车,我见饲主下车,也只能跟着下车。
两人站在这座城市里最为豪华的酒店门口,云梦泽一路大步流星,门童用一种仿佛在哼着《风月俏佳人》主题曲的眼神看着我,我福至心灵,小跑到云梦泽身旁挽起他:“Uncle啊,你看他们都看人家呢,好坏啊。”
云梦泽捏起我手背上的皮肤,把胳膊从我的臂弯中挣脱出来,轻轻地说了句:“这是你自己选的。”
话音一落,周遭的一切变成半透明,逐渐淡去,我的视线范围内,依旧是局促的车里,前方堵得车水马龙,一望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