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清寂幽幽的小院里沾染了些水润的湿气,愈发显得素雅静谧,院门轻轻开启又闭上,容尚祈离开了。
秦王宫阙霭暮烟,珠树琼枝近碧天。
御气馨香苏合起,帘光浮动水精悬。
赤紫色的苏合香燃起袅袅的淡色烟霞,缠绕着向上缓缓升腾,渐渐弥漫成一室的柔雅香气,沁入心脾,沉淀到最恬然的梦境里。
眉目如画的男子静静地坐在窗前,听雨,极闲适,也极寂寞。
一滴,两滴,是坐得离窗子太近了吧,不时有雨水溅落在手背上,激起一丝丝的凉意,苏怀良也不退离,清冷的目光落在窗外,不知是在看细密零落的雨,还是院里的木槿睡莲,只是都被淡淡的薄雾笼罩着,不知是不是苏合香逃出去了。
如果理智的话,以自己的身体状况,就不该在下雨时出去了。
可是人的思绪若是太繁杂,便不能理智了吧。
苏怀良像是给自己找到了理由,他起了身,撑起一把竹伞,开了门。
扑面而来的湿润冷意,令苏怀良的身体轻轻一颤。
他略略犹豫,还是抬了腿。
小池里的睡莲也不清醒,细嫩的白色花瓣微微闭合,沾着几滴晶莹楚楚可怜地躺在水波斑斓中,雨水溅起的涟漪,游移至池壁,渐渐平息。
水面忽然平静了下来。
苏怀良的伞,堪堪遮住了那一池睡莲,只把自己暴露在淅沥中静默。
娘也是极爱莲的。
苏怀良抬起秀雅的眉眼,眸子中现出些许遥远的寂凉,有一些压抑在心底的记忆挣扎着要出来,从容尚祈还在这里说话时,便已经涌动不止。
那时还是在苏府,那时还有娘的温暖怀抱,那时,天还清,月还朗,那时,幸福还不是虚幻,苏府,还是一个可以依靠的家的所在。
美丽温婉的女子抱着怀里的小男孩,指着池水中的睡莲,告诉他什么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告诉他这世上再污浊的地方也有干净,再黑暗的地方也有光明,告诉他莲是极美极净的一种花……
苏怀良仔细去看那个一脸稚嫩的小男孩是谁,原来,是自己。
“我叫苏怀良。”稚弱却镇静的声音来自那个男孩,其实他的手正在发抖,因为爹爹被面前这些军兵抓走了,以什么诗文讽上的罪名,娘紧紧护着他,仍没有躲过前来查抄罪证的大人们,他们问他是谁,他如实回答。
苏怀良微微一笑,正要上前去问那小男孩当时怎么如此懂事,画面却一转。
苏府被封了,娘和他作为罪臣家属协同流放,小男孩不懂什么是流放,只奇怪为什么还没见到爹,娘说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娘还说要带他一起去找爹,可是有一晚押送他们的队伍来了一个胡子爷爷,娘便让他跟着那爷爷走……
“良儿,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娘先去找爹,等娘找到爹,就回来找良儿好不好?”“娘不能带我一起去找爹吗?”“良儿,娘带着你会很辛苦,会很久很久都找不到爹,良儿乖,要听话。”“娘,我会听话,娘,你找到爹一定不要忘了良儿。”“娘不会的……不会的……”
苏怀良有些急躁,想上前责怪那小男孩怎么就轻信了这样明显的谎话,画面又是一转。
他称那爷爷叫做老师,老师待他很好,教他诗书礼仪琴棋书画,可是小男孩很想爹娘,总是要问老师娘有没有找到爹,是不是把良儿忘了,老师就会摸摸他的头,告诉他要有耐心,要等一等……
苏怀良叹了口气,到如今,已经等了十五年了吧。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苏怀良。”“你好,我叫容尚祈。”“你好是什么意思?”“这个……这个是打招呼用的。”“哦,你也好。”“呵呵……”
苏怀良微微一笑,从那以后,他的世界,多了一个朋友,不再孤单。
“怀良可有入仕之愿?”“老师,例律有定,罪臣之子不能入朝当事。”“怀良,若是要入仕也不是不可,不过,这苏怀良的名字,是不能用了。”“老师好意怀良心领,不过,苏怀良这一生,都只是苏怀良。”“你这孩子……”
苏怀良想起容尚祈刚才来说的事情。
“怀良,****一案过后,选吏条例有望改变,我今日去了乔府……”
他轻轻叹息,尚祈,我如何不知这是你一番努力,谢谢……
雨渐渐大了。
苏怀良蓦地打了个寒颤,再去望那一池睡莲,就是层层叠叠的悲痛漫上心头,娘,良儿其实永远也等不到你了吧。
握着伞柄的左手微微泛了白,连带着脸色也苍白了起来,窒息的感觉像是潜伏着就等这一刻的心绪不稳,苏怀良一凛,连忙抚上心口,将伞搁置一旁,步履凌乱的回身,进房,倒药,喝药,一气做完,动作熟悉的做过千万遍似的。
苏怀良坐在椅子上,再没有力气起身,窒息的感觉还没有完全消退,沉闷的压抑着心脉,他急促的呼吸着,清雅秀致的面上尽是虚弱的苍白,却倔强的不肯喊人过来,一刻,两刻,过了好一会儿,呼吸终于缓了下来,额上已都是汗意。
左手翻转,手心朝上,苏怀良垂目细看那丝丝缕缕纷乱的掌纹。
我还能,活多久?
不急躁,不气怒,不悲伤,不惊悸,所有七情六欲该产生的情绪都不能有,甚至不能激动的大笑,悲痛的大哭,他被自己的病刻意磨出这样安静恬然的性子,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让自己喜怒哀乐,简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被剥夺了正常人应有的一切,最初也是气恼不忿哀怨忧伤的吧。
直到老师让他看佛经道学,让他养心安神,他才渐渐平静的接受了这命运的赋予,天生的缺陷。
到如今,像是真的云淡风轻凡事都不在意了……
没想到,还是有在意的。
苏怀良想哭又想笑,却只能心绪平淡的静默。
原来我终究还有尘世夙愿,注定无法消除这样永不超生的痛苦。
原来我总还是有血有肉的人。
苏怀良抬起手,不再看掌纹,只注目那白皙的手指,一根根弯起再舒直,唇角带了些有趣的笑意,这样安静的时刻,应该想一些安静的事情。
何为生,何为死……
院子里的木槿是生的,它知道春秋冬夏,也用落花新叶回应季节变迁,每一场风掠过,它不忘沙沙的打个招呼,活的沉静雍容又不失风度。
我也是活着的,这躯体虽然脆弱如薄璧,可是他还能呼吸,还能想着生死,还能计算得失,如果不加约束,他也许还会下雨天跑出去淋雨,再伤春悲秋然后被病魔讽笑教训一番,活的虽不恣意,总还活着。
什么时候死呢?
老师说,只要安静心神控制情感,他还能活很久,可是他偷偷找过大夫,可笑的是,没有一个说他能活过二十五。
老师,你说,我该相信谁呢?
死,人总有一死,既然死总是要来的,来的早些或来的晚些,又有什么不同呢?
还是不同的,这时间的早晚,不就是不同吗?
不管为死做怎样的描述,怎样的开解,死,终究意味着消亡于世,意味着不能存在了,所以,只要还不到生不如死,还是活着好些吧。
苏怀良勾起一抹清浅的笑,在袅袅升腾的烟霞中恬静的虚幻,他微微转头看向窗外,那小池中的睡莲已经醒来了。
雨,停了。
诗还缺两句,苏怀良执起笔,极缓极缓地续上清逸俊秀的字。
霏微罗縠随芳袖,婉转鲛鮹逐宝筵。
从此咸阳一回首,暮云愁色已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