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浑然不自觉的失落很快被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所代替,赵月如看她松了一口气反而有些不解,却仍是依礼恭了恭身退出了殿内,举手投足间不见先前的骄横。
青筠不禁感慨,一个人缘何能够将自己的内心隐藏得如此之深?数月前她尚是娇纵的如妃,而今又成了太医院的普通医女,谁知道她下一秒又会是谁呢?她当真可信吗?她是淇奥的人,是叶尔祺派来保护自己的人。
对,她是叶尔祺的人,自己应是能够信任她的。
这时间再没有人像他那样令自己依赖至此。
青筠不知道自己在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了解部分事实的赵月如此时也在试着揣摩她的心思,只是赵月如有叶尔祺先前的吩咐,她所要做的只是保护青筠的人身安全。
“公主,皇上驾到。”
青筠闻言走至外殿相迎,见怀亦只着了件水云白的便服,浑身散发出一种儒雅的风范,身后则跟了一名端着瓷碗的小太监。
“这几日天愈发的冷了,你风寒初愈,朕命人熬了些御寒强身的汤药来。”怀亦仿佛回归到了先前那文弱温和的司药模样,末了还添上一句,“我在里面添了花蜜的,不苦。”
之桃在一旁偷偷弯了弯嘴角,青筠微笑着端过药慢慢地将其喝完。她记得在夜留宫堕马受伤后卧床的那几天他也是这么无微不至地照顾自己的,原本苦涩的汤药自怀亦经手后总会带着一股芬芳的清甜。
只是,司药如今成了九五之尊,这碗中的药的作用,当真也如他所说是御寒强身吗?
“昨日西晋发兵扰境,嘉峪关少了半数靖宇军,迎敌很是困难。”见青筠喝完了碗中的药,怀亦脸上的关怀换上了另一种沉重的忧思。
“西晋?”青筠忽地想起今日在怀玉阁内袭击自己的那几名西晋人,莫非和这事有关。
怀亦点了点头,缓缓走至桌边坐了下来,“嘉峪关本是我东泽及西晋千兰三方共据之处,向来不是很太平,如今守关的靖宇军少了一万人,西晋会趁机作乱也不足为怪,如此一来,又免不了有许多人葬身边塞了。”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生出这么多的事端来。”青筠话中带着淡淡的讥讽,目光仍是停留在那端着药碗离殿的太监身上。
怀亦话语微顿,转过头看了眼一脸疏离的青筠,眼中顿时染上了一层厚厚的哀愁,“我没想过要当皇帝,真的。”
青筠听了心思不免一阵绞痛,她没有资格去苛责身不由己的怀亦,如同不容许他人非议自己如今的处境一般。那云抒先前的叙述中怀亦与惠妃自始至终都是最无辜的二人,她怎么可以怪他?她想为自己的莽撞认个错,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不管你是否相信,我从未想过要登上皇位。”杯中翠色的茶叶沉在杯底,正如怀亦此时难以言喻的沉重心情。
“自我记事起我所有的认知都源于夜留宫,我的师傅和别人都告诉我说我是名无父无母的弃儿,教我懂得主上对我的再造之恩。”怀亦忽然苦笑,“然而有一日却有一人突然对我说我是文帝的第三子,我的父皇却任凭我在尚未满月之时被人掳走,漠视我长跪在大雪中求他救我的母妃,我的养父瞬间成了掳走我并间接害死我母亲的贼人……整个世界突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唯一没有变的,却是我身为一名弃儿的事实。”
“那个人……是夜绥远。”
怀亦默认,“其后我按他的意思开始在夜擎宇的饮食中投毒,那是一种需要长年累月的积淀才会发作的毒,我算准了剂量,将毒发之时设在了夜绥远交待的那个日子。”
“是我与他成婚的那日对么?”而翌日那软轿之所以被木板封住了轿户,便是夜远有意不让她看见杀戮过后的遍地尸骸,然而那浓重的血腥味,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去的。
“不论你相信与否,在看见你堕马后卧床的那一刻起我便开始后悔了。然而之后所发生的一切,却都是我所无法掌控的。一个人的罪恶若积聚到了一定程度,所谓的收手也仍旧是徒劳。”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善良的禀性令他沉浸在一时意气所犯下错误带来的深重愧疚之中。
“不是你的责任,”青筠心有不忍地劝慰道,“这一切的罪过归咎于过去,也归咎于如今,却绝不会归咎于你。”
怀亦眼中忽地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旋即又忽地暗淡下去,只听得他喃喃道,“我不是夜远的人。”
“我知道,”青筠应得斩钉截铁,云抒不合时宜地上前往茶盏中满上了茶,青筠凌厉地扫过了她一眼,语气却仍旧缓和。
“你是对我关爱有加的兄长,也是心系天下苍生的明君。”
怀亦脸上终于绽开了笑容,青筠从未见过他如此舒心的笑。
待怀玉走后,青筠含着薄怒走到了那云抒身旁,“下次再这么没分寸就别留在这灵雁宫了。”说罢拂袖走入内室。
更阑人静,内室中的绮罗华帐中一人静静地阖目安眠。朱户被人无声地打开,又被迅速关上,些许凉风并未惊动榻上安睡之人。
黑暗中一人缓缓走至床边,神色复杂地审视那安睡之人,他看不清她的脸,却能听见她匀和的呼吸,幽深的凤目远甚于深夜的黑。
那人就这么定定的站了片刻,随后像下了什么重大决心一般抽出了袖中的软剑,刚扬起手那床上的人忽然动了动,来人一惊随即在倏忽间退至了屏风后,而床上的人却再无动静。再看时却见她只是朝里翻了个身,就这么几秒钟,便让来人忽地转念,收起剑重新跃出窗外。
床上之人确认屋内再无动静后翻身下床,走至灯火通明的外殿朝着从帐幔后走出的人徐徐跪
原来方才床上躺着的人是云抒。
“下次再犯,便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得到原谅的了。”青筠自之桃手中取过一件紫貂斗篷,冷冷地睇视面前跪着的人,眼中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奴婢知罪。”
青筠不再理她,径直走至殿外,将斗篷裹紧了身,向着黑暗中侍立的一人轻轻道,“是去留芳陵园的吧。”
“不错。”
青筠不再作声,默默地束好帽上的丝带,独自步下玉阶,黑夜夹杂着几滴零星的雨点,将她轻轻拥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