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筠终于见到了她十五年来素未谋面的父皇。
朱漆铜环四周镶金的宽厚宫门前,千人俯首下跪吉语行礼,唯有那个明黄纹龙玉绦束腰的魁伟男子负手立子众人之前,衣袂飘然乌丝飞扬,深邃冷峻的面容英俊而不乏威仪。
琴妃下车噙着泪光盈盈拜倒在他跟前丈余外,她身后的青筠用余光觑着文帝上前将身形不稳的琴妃扶起,却对一旁跪着的傅婉容熟视无睹。
“这就是灵雁公主?”
青筠愣了片刻,这才想起了这个陌生的名号,仰首直视那双深邃的瞳仁,不紧不慢的道了声“回父皇,真是儿臣。”
文帝眸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其中的情绪快的令人难以捕捉。文帝突然没了话,底下一堆人的心顿时被悬了起来。
“青筠不得无礼,快向你父皇低头认错。”琴妃明显感觉到牵着自己的那双手微微一紧,便以为是青筠与文帝对视冒犯了天威。
“无妨,都平身吧。”文帝的神色终是缓了缓,目光扫过弱不禁风的傅婉容,微微一顿,随后正色回身扶起欠着琴妃向宫内走去。
青筠起身,看着那一双无比般配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暖意。她的父皇,似乎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无情。只是君心难测,谁知道他这会面带微笑,下一秒会不会就突然翻脸。有过先前的经历青筠不太敢与他太过靠近,不紧不慢地跟在二人身后。
圣驾亲迎,这是一番无与伦比的荣耀,贵妃乃众妃之首,地位仅次于正宫皇后,而文帝仅有四子,青筠长公主的身份也是无比尊崇。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青筠心里愈发的不安起来。
琳琅满目的赏赐盈满了半个灵雁宫,青筠无心逐一欣赏,拣了支碧玉的翠璪步摇便让之桃帮忙打点宫人将赏赐收好入库。
皇后亲自下令赐浴华清月池,氤氲的水汽升腾凝集在四周冰冷的琉璃墙壁上,青筠遣退了浴房内的宫人,阖上双眼静静的整理思绪。
尽管之前她不曾涉足宫廷,但母亲受谤被逐出皇城之事便足以证明宫廷的险恶。只是文帝的刻意思宠令她更为忐忑,昔日琴妃获宠会遭人诬陷,如今文帝再度予以殊荣岂不是又令母亲成了众矢之的?
况且尽管陈冤得雪罪人伏诛,这十几年来的心结也不是一朝一夕便可解开的。自己正视文帝时清楚地看见他的质疑转为意外再归于肯定的目光,仿佛他直至那一刻才认定了是自己亲生之女。
既然他之前心存疑虑为何还要大张旗鼓地盛礼亲迎母亲和自己呢?是为了赎还自己的罪过还是另有图谋?再回想之桃探听后回禀的结果,被处死的两名宫妃不过是两名人微言轻的低阶妃嫔,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文帝的垂青,哪来的手腕与怙恃兴起这么大的风浪?
池水温热,但青筠却觉得自己的身心正逐渐转凉。无论文帝此举动机在何处,自己的母亲决不能再受半点伤害。
一阵轻微的异响入耳,青筠警觉的睁开双眼一手扯过浴巾遮住身子,“谁?”
“公主好明锐的听力,估计也是习武之人吧?”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男声穿过缭绕的水雾,不远处的玉阶上站着一个欣长纤细的人影,青筠只能模糊地看到那人一身红衣和垂直腰间的墨发,若非出言辨声得知,她恐怕会将其看成是个身形婀娜的女子。
“你是何人?擅闯后.宫的男子本当之罪,何况你闯入的是华清月池!”青筠有些慌乱地呵斥着,攥着胸前的浴巾又往下沉了沉。
“公主息怒,”轻慢的言语中带着几分戏谑,“在下不过是好奇难耐遂贸然来此一睹公主芳容,现今观之,公主果真为国色天香之姿,在下即刻尽兴而归矣。”话音未落,那抹鲜妍的朱红便一闪而逝。
青筠恼羞中带着些惊惧,华清月池为帝后御用浴池,周边守卫何其森严,而此人却来取自如不被发觉,必然是身怀绝技。
青筠全然没了沐浴的兴致,命人入室侍候自己净身熏香,穿上墨绿的广袖曳地宫裙,吩咐之桃帮自己输了个灵秀典雅的百合鬓便随从殿外等候的太监宫女前往长明宫赴宴,留下她去查探些宫里的消息。
皇宫内华灯初上,长明宫更是灯火通明一如白昼,文帝坐在上座,左手边坐着姿色平平却是仪态万方的皇后,绛紫缎面的华裙上绣着几朵盛开怒放的牡丹。琴妃一袭紫罗短衫妆花裙,浓淡适宜的妆容将她的绝色容貌尽显无疑,一双柔美的杏眼巧笑倩兮,另座下的嫔妃都略微失了些颜色。
青筠向众人行了礼,见皇后琴妃身边皆空出了一个位置,便径直上前坐到自己的母亲身边,琴妃脸上幸福的笑容令她感到同样的愉悦。
宽大的红木圆桌周围仅设了十个位子,席间坐的都是些品阶较高的妃嫔,皆是花容月貌姿态万千。晚宴还有一刻钟才开始,因此众美人都相互轻声交谈。
青筠此时心情甚好,再加年纪尚小未褪的顽性,便饶有兴致地同帝后及琴妃讲些民间游历的见闻来。琴妃自觉不合礼数有些尴尬地想要制止,文帝却大度地言明听取民情也无妨,丝毫不介意青筠一介女流四处行走,反倒有些欣赏的意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文帝尽管不苟言笑,然而却并不似她想象中的冷漠无情。
不过青筠还是刻意地隐瞒了自己会武的事实,一是自身武艺不高无以夸耀,二是避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提及百姓的生活状况及其对朝廷的评论时,她也尽量去弊而大言其善,令一向以冷峻著称的文帝脸上也有了几分明显的笑意。
“臣妾来得迟了,还请皇上及各位姐姐恕罪。”一阵浓而不腻的香风飘入殿堂,只见一个身着双蝶西花粉纱裙的妙龄女子飘然而至,玲珑曼妙的身姿娇窈妩媚的妆容,美人盈盈一拜应声而起眸光流转,举手投足之间皆具万种风情。
“妍妹妹何罪之有,是姐姐们来得早了。”
“瞧淑妃姐姐这话说的,感情这早来是皇上和众位姐姐们的不是了?”一名穿着云锦罗裙的嫔妃想开口卖个乖,结果一出言便被人揪出了错。而出言发难的是名娇小可人的蓝衣女子,这如妃是席间最为年轻的妃子,可这刁难起人来还真是毫不含糊,青筠轻轻蹙了蹙眉。
妍妃提袖掩面轻笑了下,坐到皇后和淑妃之间替弄巧成拙的淑妃解围道“今日是迎接琴妃姐姐同灵雁公主回宫的好日子,这些无心失言我们就放到一边,还请诸位姐妹好好的为琴妃与灵雁公主接风洗尘吧。”
那被揪了错的妃子俏丽的小脸气得有些扭曲,又忌惮天威不好发作,只得不情不愿地应声享宴。
青筠偷偷看了眼文帝的表情,似笑非笑,像个置身事外的看戏人,心里不觉有些寒凉。
而皇后则是不悦地皱了皱眉,随后又换上宽和仁善的笑脸。
戌时更罗敲响,文帝宣布开宴。
青筠一面应付众人是不是提出的问询,一面细心观察每一个妃嫔的言行举止,忽然感觉一道幽冷的目光落在脸上,见文帝正不动声色地审视自己,连忙收回目光低头用膳。
席间除文帝外的后妃各自命人端来事先备好的赠礼。其中以皇后赠的最为贵重,是一颗蟠桃大小的夜明珠,妍妃赠的最得琴妃之心,是一把万中无一的乌禅金丝七弦琴,淑妃赠的最为华美,是一件轻盈绵软做工精细的金丝长袍,如妃赠的最为实用,是一支难得良效的千年灵芝,剩下的琳妃、贤妃、德妃和湘妃各自赠了几件昂贵的华丽的首饰。
一场接风晚宴,个中明争暗斗已让青筠觉得有些眼花缭乱了,但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仔细辨析她们的言行举止。
回到灵雁宫时青筠已是不堪疲惫,有些虚软地躺倒在内室的贵妃榻上,让之桃一人留在屋内给自己揉着肩膀。
之桃颇为得意地汇报自己半日来所获得的成果。“皇后娘娘的父亲是镇守边关的靖宇大将军,两名兄长皆随父从军,妍妃为当朝丞相座钧之女,胞弟左东驹前不久刚被封为羽林卫副统帅,淑妃为嫡德妃为庶,其父为江东首富长乐侯之女,兄弟姊妹甚多,但家中男子皆随父从商无一入仕,琳妃与湘妃是皇上早先身为太子时的两名侍妾,其父皆是早先拥戴太子的羽林卫英武著称的副统帅,父亲任职京都官阶最低的便是如妃之父,是太医院的一名普通御医。”
青筠自幼记忆力过人,之桃一番长篇之言不至于令她头脑混乱,反之,结合先前宴席上众人的言行举止,先前有些淆乱的条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只是那如妃算不上甚得隆宠又没有显赫的家世,竟然也这么乐此不疲地刁难他人,倒是稀奇的很。只不过她的刁难看似无礼迎合皇后与妍妃,但似乎有种别有深意的味道,至于这其中真正的用意是什么,青筠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公主,之桃的办事效率如何?”
“这样便想邀功了?这些讯息随便找个消息灵通的太监塞些银两便可探得了,况且那打点的赏银我还多给了不少,看来你这小蹄子胃口倒是不小啊。”
“公主不知,朝一人打听所有嫔妃的消息太引人注意了,之桃可是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四散赏银编些借口查探消息的,哪还有什么盈余。”之桃十分委屈地撇了撇嘴。
“这么说是本公主冤枉了你了?说吧,想要些什么?”青筠失声笑道。
“奴婢别无所图,但求公主与琴妃娘娘无忧。”之桃一脸的大义凛然。
“得了吧,在我面前还和我耍嘴贫。”青筠扭过头丢给她一个白眼,“先前父皇差人行赏时我见你冲那对翡翠耳坠盯了半晌,我把它赏给你如何?”
青筠忽然有种今非昔比的感觉,在洛阳行宫的那十几年,她与琴妃虽不曾艰苦到要用变卖首饰来维持生计,但极少将首饰随意地拿去打赏下人。虽说看着悭吝了点,那些下人倒也是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侍候着,双方相处甚是融洽。如今坐享荣华,她心里却感觉喜忧参半。
“奴婢……奴婢只是见那对坠子同在洛阳时变卖的那对翡翠耳坠很相似……”之桃的声音渐渐变轻,她竟与青筠想到了一块去。
青筠鼻子一酸,支起身握住肩上那双细茧斑斑的素手,热泪盈眶地望着一脸悲愁的之桃,“好之桃,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和母妃,从今以后只要我洛青筠活着一天,你和母妃就是我最亲的家人。”只有曾经患难与共的,才是值得她去信赖和守护的。
“公主折煞奴婢了,奴婢不过……”
“以后在我面前不要再自称奴婢,一直以来我都是视你为姐姐。”
“奴……之桃明白了。”之桃快速地抬手抹了眼泪。
“我睡不惯这皇宫的床,今晚你同我一起睡吧。”见之桃又是一脸惶恐,青筠只得拿出杀手锏,“如若不然,我明天便不带你出宫看望章仕丞。”
之桃惊讶地张了张嘴,随后感激地点了点头。
青筠欣然而笑,掐指算来章仕丞应该早已到了京城。她派人将章仕丞安排在了姚家唯一的一所别院中,当年她的外祖父姚汉成受琴妃之事牵连,不得不辞去太傅一职离官当了名教习先生,结果文帝斥其藐视皇家尊严硬是封了他的私塾,姚汉成别无选择只得赋闲在家,依靠两个担任文职的儿子担负整个姚府的开支,日子过的十分清贫。
如今琴妃湔屈回京,姚太傅也官复原职,过两日便可入宫探视并出席外孙女的及礼。天伦之乐,这是青筠向往已久的幸福。
但一想到如今复杂的形式她的心便又紧了起来,不管要付出多大的带价,她都不惜一切势必保护好自己的家人。
还有那琴妃旧案的始作俑者,她一定会查明真相,让那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不,是加倍偿还。
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听说了傅婉容染病卧床的消息,想到她气虚体弱独在异乡抱恙,青筠不禁有些戚然,便命人炖了盅清凉调养的补汤送去了秀女所住的储秀宫。
结果令她感到意外的是,如妃竟坐在病榻旁同傅婉容说笑,不禁多留个心眼。傅婉容的倾国倾城之貌众人昨日是有目共睹的,尽管文帝尚未垂青册封,但宫内之人心难测,防人之心必不可少。
“见过公主。”傅婉容在床上躬身行了个礼,在这宫里若是少了礼数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傅姐姐无须多礼。”青筠朝她微微一笑,坐到床边帮她掖了掖被角,回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如妃。“如妃娘娘与傅姐姐是旧识?”
如妃听出她话里的质询倒也并不着恼,这会倒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笑着回话道,“旧识算不上,只是今天早晨听有些个下人说起傅姑娘有些不适,想来自己也算是个医者,便顺道过来看看。”
青筠看她说的云淡风轻心里却不禁有些惊忧,目光扫过一旁的几名宫女,冷冷道,“谁那么多事,傅姐姐身体不适传太医便可,劳烦如妃娘娘做什么。”
那几名宫女当即慌得跪了下来,没想到这刚回宫的公主竟然也这么不好惹,“回公主。奴婢不知,此时不是奴婢所为。”
如妃不着痕迹地一笑,眼中带着些许欣慰与赞赏,看来这灵雁公主心思十分剔透,这么快便抓住了自己话中的重点,“公主息怒,我素来是个闲人,这点小事说不上劳烦,何况这本是医者的本分。”
青筠听她做一个医者右一个医者不禁有些怀疑,她当真只当自己是个替人治病的医者?“那就谢过如妃娘娘了。”
“本是些水土不服的小事,公主不必这么上心,”青筠当着众人的面口口声声叫自己姐姐明摆着是护着自己,傅婉容心里倍感温暖,“如妃娘娘的帮忙,婉容不胜感激。”
“感激倒不必了,今后在这宫里你要感到不适的时候多了去了,到时候尽管差人来告知我便可。”如妃意有所指地冲傅婉容眨了眨眼,这有些孩子气的举动倒让人不得不放下戒心。
“那就劳烦娘娘了。”
青筠听她这么说只得咽下心里的疑惑,她这会儿的表现与先前真是判若两人,当真奇怪得很。不过说起医者她就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人时常挂在嘴边的温文儒雅的微笑,心下一暖,或许是真的医者多善也说不定,便也没再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