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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春庭月

万里晴空,透着丝丝春日的明媚来。只可惜表姐受了寒,不能同去。一早儿换了窄袖圆领的戎装,束了长发,套了软靴,一身男儿装扮,立在镜前,虽不似哥哥的威武英拔,却也是风度有翩的清秀少年。

“这身装扮不知要让多少待嫁的小姐顾盼回首呢!”茗烟笑起来。“又不是没看过,偏要每回都说。”我看着铜镜嗔怪道。

哥哥着人来催,我紧了紧衣袖,拉着茗烟向府门口去。人未至,却先听得马嘶声声,心中顿觉开阔,大步跨出。哥哥与几个随侍早就上了马,整装待发。我的火云也似等不及了一般,昂首长嘶,双蹄刨地。火云是匹枣色的奔马,初学骑马时哥哥特地为我挑选的,我轻抚着它的鬃毛,随手拉过缰绳,待它稍作平复,纵身翻上马背,想是久病初愈的缘由,手臂有些乏力,略略吃力些。那厢哥哥早就拍起手来:“还是从前一样的干净利落!”说罢便向前驰骋而去,我紧跟随后,茗烟亦上了马车,跟在后头。

驯马场在城南郊区的山脚下,依山傍水,是平时操练和狩猎的地方,约莫半个时辰便到了。早有士兵远远地看了,赶紧开了大门,刚下马,夏彦之便迎了上来,夏彦之是哥哥的老师,为人儒雅有礼却不失气格,喜欢闲云野鹤,自由无形的生活,所以宁愿在书院里教书也不愿入仕途。爹爹听闻他才华过人三顾茅庐才把他从草山书院请来,来是来了,却不要什么头衔,只要作哥哥的师傅。虽然只年长哥哥七八岁,却精通骑射,文采也很了得,我的骑术便是夏先生教的。素来女子只工于女红或琴棋书画,但是武将出拔的爹爹却愿意我略懂得些骑术,不至于过于柔弱,于是便请夏先生教了我。

“子阳,你新购的这几匹马真是好啊!”夏彦之笑得开怀。忽而看到跟在哥哥身后的我与茗烟,敛了笑容,微微一愣,随即抚掌而笑,全不似之前的豪放。

因为颇为熟稔,便不用行礼,只是微微笑了笑:“多日未见,先生还好么。”哥哥叫他师傅,我却更喜欢叫他先生。

他呵呵一笑:“少了个丫头捣乱,日子倒是清静的很。”

“果真如此,早知便不来了。”我故意别过脸去。

“丫头休要耍脾气,哪家姑娘像你一样总是骑马弄枪的,小心以后嫁不出。”夏彦之眯起眼睛,一副调侃的神态,“北方有佳人,不为红妆贴花黄,但与木兰争巾帼。”众人也笑起来。

我又羞又恼,脸已是滚烫,拉过茗烟挡在面前。

忽听有人在大声呵斥,夏彦之仔细听了听,便一脸得意道:“想是子阳的马又撞到人了。”

哥哥一脸诧异:“师傅,怎么那匹还没驯服么?”

“都已经撞倒好几个精壮骑士了。”夏彦之一边说,一边带着我们向围场走去,他捋了捋衣袖接着道:"我便要亲自去。"说罢用力拍了拍手。

我心中亦是好奇的紧,到底是匹怎样的马竟劳先生亲自来驯。

几名士兵拉了匹马出来,费力的拖至围场中间,那马还在拼力挣扎,嘶鸣不止。那几名士兵早已被折腾的满头是汗,面红耳赤,看情形已是无计可施。再瞧那马体格硕健,毛披淡金色,比一般的马略高些,马鬃柔顺富有光泽,背脊平滑,中间一条金棕色从马首延至马尾,四肢坚实有力,四足却是白色。夏彦之挥了挥手,示意放开它,士兵们忙不迭的松开手跑到一边,我与茗烟也往后退了退。那马既然没了扯引,稍稍定了一定,忽然前蹄腾空,昂头嘶鸣,绕着围场狂奔起来。

“好一个‘龙脊贴连钱,银蹄白踏烟。’“夏彦之拿了皮鞭和绳索,向围场中走去,一行众人都目不转睛,准备欣赏这场精彩好戏,茗烟更是紧张的捂住双眼。

刚走几步,便听身后有人说道:“果然是匹马王,我要了。”

声音不大,却清清朗朗,铿锵掷地,我转过身去,刚好迎上明亮流动的目光,却是从未谋面的一个人,穿了宝蓝长袍,绣着五彩团花祥云,年纪与哥哥相仿,却多了些稳重与老成。

“参见赢亲王。“待哥哥看清,忙领众人参拜。

赢亲王,莫非便是十五岁去了封地的五皇子泽赢?我急急提衣参拜,一双手却伸过来扶住我,我抬起头来,小心地看着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心扑扑跳的厉害,手足也无措起来。

他便笑着,目光澄净如水,轻轻道:“小姐便免了罢。”

他,竟认得我,这声音……那日在花园便是他,我记起来。

“是你……”我红着脸小声道。

他并没有承认或否认,只是把手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微微点了点头,扶着他的臂巾站起来。

他转身向围场走去,夏彦之也不行礼,一向的不训礼教,然后说了几句,便把鞭子和绳索递与他,退到一旁。那马还在奔腾,没有一丝减慢的迹象,马蹄所到之处尘土飞扬。他脱下长袍,一手执鞭,一手拿着马索,微微下蹲,待到那马经过,猛然一跃,双臂早已环上马颈,那马一惊,赫然停下,随即双蹄腾空,左右摇摆,想把他甩下,他却看准机会,翻到马背上,任它如何翻腾颠簸,硬是不撒手。那马复又狂奔起来,竟越过围场的栅栏,向远方奔去。众人看得均愣在一旁,直到消失不见,哥哥才大声道:“快,快派人去追,保护王爷!”“哎呦……”茗烟紧张的腿发软,一下瘫坐在地上。我虽不至如此,手心却也都是汗,微微有些头晕目眩,心里满满的不安。

“看,回来了!”有人叫嚷起来。我听闻冲到前面,踮起脚来,努力看去。果然远方出现了一个黑点,由远及近,越来越近,速度也渐渐慢了,终于近得可以看清他的面容,他正端坐在马背上淡淡笑着,神采飞扬。

马停下了,众人欢呼起来。他跳下来,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忽然露出孩童般的笑容:“以后便叫它金翼,如何。”

“王爷果然好身手啊。”夏彦之一边鼓掌一边道。“先生过奖了,今儿从夏师傅这儿得了匹好马,改天一定请师傅吃酒。”“不用改天了,”哥哥手一挥,“王爷刚从邬城回来没多久,肯定还没尝过这里的野味吧,今晚就打几只来把酒畅谈!”听哥哥如此说,他点了点头便应允了。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营房外燃起熊熊篝火,映出三人对饮的影子。这样的场景,即便是如我一样的女子也会觉得豪情万丈。我便静静坐着,看着他们酣畅淋漓的饮酒,听着他们雄心壮志的指点抱负,时而放声大笑,时而愤慨激昂。

泽赢微微的有些醉了,眼光带着些许迷离的扫视众人,到我处便停下,我慌忙低下头,不与他对视。干枯的树枝在火红的焰中噼啪作响,听他缓缓道:“乔妹妹似乎真的不记得五哥了呢。”

五哥?我心中一惊。

哥哥饮了口酒笑道:“那时她太小,又过去这样久,哪里还会记得,倒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他顿了一顿,继续道:“那时乔儿才一点点大,四岁罢,梳着两个羊角小辫。”他伸出手比划着,显出醉意。“王爷来聂府请家父指点骑射,她老是从旁捣乱,顽皮的很!”

“哥哥!”我窘迫不堪,着急嗔道。

众人笑起来。泽赢站起来脱下斗篷,轻轻披在我身上道:“夜寒露重,还是送你回营房休息罢。”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俊朗的脸庞,眼睛里分分明明的波光流转。

我与他静静走在皎月散开的一片银色的光辉中,缓而惬意。渐知渐觉有一脉温柔情愫从这月色笼罩的山水一色缓缓绕出,触在心底的柔软。

“你知晓我么?”他停下来,眉目明澈淡然。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抬头望着他披满柔亮月光的面容,明媚得如同春日。

他的故事,我许是知晓的,却是我懂事以后的听闻。

他,曾是当今皇上七个儿子中最得宠的,早早的被立了太子。母亲便是当时宠冠**的文贵妃。只是**风云诡谲,都说文贵妃恃宠而骄,竟将一名新晋的宫嫔鞭笞致死,却不料那名宫嫔怀有龙裔,一尸两命,继而龙颜大怒,从此便将文贵妃打入冷宫,不久,她便抑郁而终,泽赢在母亲逝后忤逆皇上被废了太子,之后便求了封地,去了再没有回来过,而今算来竟有七年之久。这些,都是宫里的老嬷嬷传出来的。

“那****……”我打破沉默。

“那****只想拜访下故人,谁知却被扫地出门。”他轻松笑起来,带着些许玩笑。

“我却不知道是你……”我盈盈辩解。

他温然而立,这般恬静的气度,面上始终含了一抹微笑:“我也不曾想过,你会忘记我。”

“四岁的孩童,哪里还会记得。”我莞尔一笑,只作不在意,心里却隐隐的震动。

“我始终记得你。”他抬头望了那轮皎月,负手而立,嘴角衔过一缕清笑,似陷入回忆。“那时我十岁,还是太子的身份,”他顿了一顿,便又道:“自小被寄予厚望,每日里功课繁重,最欢喜的便是去聂将军府上,不是为了研修骑射。却是为了能逗一逗你,便是我最轻松最愉悦的事情。”他笑起来,如盈盈春水:“那个时候,你粉饰玉琢,可爱极了。只可惜……”他微微叹息,“只几个月的时光,我便被管束起来了。”眉眼里透出些黯然来,想是一段不好的经历。

“现在的你也是极好的。”他复又笑了,若春日的轻风,温暖洁净,仿佛那些黯然从未在他的面上作任何停留。“每每同你一起,才轻松起来。”他温然开口,清亮的双眸澄净的没有一点瑕疵。我的心蓦地一紧,脸微微发烫,止低头走路不去看他。

夜越发静了,繁星透出的淡淡光晕,衬托了月的清冽明亮。不知是谁想是喝醉了,就着皎月唱起山歌来,远处的山脉,绵绵的延伸着青暗的黛影作悠长的回应。

他放慢脚步,与我并排而行。新发的长草柔韧如丝,微微的绊脚。他似乎也有所察觉,伸了袖子来,我犹豫须臾,终于牵了与他缓缓前行。

回到营房,茗烟早已睡了,我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五哥么,于我竟是一点印象没有的,我知道的便是他由万人之上的太子一夜之间成了不受宠爱的皇子,去了一个极为贫乏穷困的封地。

想着想着迷迷蒙蒙的便闭了眼,身边似乎一直有个陌生女子依依呀呀的低声浅唱,想极力看清,却睁不开眼睛,过了许久,终于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天已是亮了。昨晚月朗星稀的样子今天却下起雨来。正在梳洗,忽听外面一阵马嘶声。茗烟出去瞧了瞧,回来便道:“是王爷,要回去了。”

心突然就沉下了,他要走了,回邬城么。

茗烟伸手递来一封信书道:“王爷让我交给小姐的,教小姐不要去送了,免得淋湿自己。”我取出信笺,尤带着淡淡的墨香,打开来看却是半阕旧辞,用楷书工整的抄成:

桃李依依春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不由得耳热心跳,短短十几个字,心意跃然其上,我婆娑向外看去,几个人披了蓑衣已上了马,为首的便是骑着金翼的泽赢,他略略停下,回头看了看,便冲进雨帘中,虽有随侍左右,身形却显孤单。我伫立在门前,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不见,今日一别,他日还能再见么?

雨下了整天,傍晚哥哥便叫马车先将我们送回府,车轮吱吱呀呀的在泥泞中颠簸,我,极力地在这模糊中循着一个个马蹄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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