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场宴会与元日的太庙祭祀已是折腾的人精疲力尽了。投毒一事被拖延了几日还未查明，茗烟因此一直被收押在监，我心一直沉沉郁郁，唯一欣慰的是雪浮的伤势倒是好了许多，已是能和往常一样流利讲话，开始重新打理拥芙宫内内外外。
徐农玉循着以往的规矩每日到文鸢堂为我请脉。一缕明亮的日光透过窗上的缝隙投射进来，在他微皱的眉头上镀上一层浅金色，如铜像般凝重肃穆。
这样的神色着实教我有些担心，便向他问道：“徐太医，是不是有什么不妥么？”
他收回替我请脉的手，缓缓吐出一口气：“脉相的确有些沉滞不稳。想是娘娘最近过于劳累所致，微臣今日为娘娘多开一副安胎药，即使是圣体康健也应该要好生注意才好。”
我松了口气点点头，教执秋取过纸笔：“有劳徐太医了。”眼风一斜，立在身后的雪浮遂明白了转身将宫门关上，然后率众人一同退下。
我凝气小心问他：“关于有毒汤膳一事，徐太医可听说了？”
他写完方子，小心的将锦帕叠好放置到药匣中，才小心翼翼垂首道：“此事同太医院不乏干系，微臣已听同僚聊之始末，大抵是明白了。”
“请问徐太医，对此事可有什么看法？”我轻轻把弄着手腕上一只圆润光滑的碧翠玉镯。
他脸色微变道：“那日当职的太医并不是微臣，况且皇上同皇后娘娘自有论断，微臣不敢妄自断言。”
我轻轻一笑：“徐太医仿佛拘谨了许多，皇上请太医替本宫把脉，太医亦是希望本宫好好的罢。”
他忙起身跪倒，拱手一拜：“微臣自当拼尽全力保娘娘与龙胎周全！”
看着他神色凛然，心中颇为感动，点点头教他坐了：“徐太医的医术和为人，本宫自然是相信的，不过这宫里头害人的心岂能是轻易便能防的。”见他低头不语，又接着道：“太医也看到了，当日若不是机缘巧合，本宫今日怎么还会有机会请太医来请脉保胎呢。”我盯着他，问道：“当日皇后娘娘的龙胎是哪位太医保得，又是用了什么虎狼之药。”
他听我乍然问起皇后堕胎之事，脸色大变，沉思了一下，还是低声道：“当日皇后娘娘的龙胎是太医院副院判孙绍淳大人保得，孙大人乃千金圣手，微臣亦师从过他。不过可惜的很，当日他多饮了几杯酒，在皇后娘娘的伤寒药里加了一味芫花。导致皇后娘娘心脉急促，胎儿滑落。太后闻之盛怒之便下了懿旨将其处死，一代名医就这样糊涂命陨......”他低头思索迟疑：“可是依着微臣对他为人的了解，孙太医德高望重，出事极其严谨，绝对不可能在抓药开方之前饮酒，也不可能犯出这等医奴都尚且很少会犯的低级错误。”
我起身离座，静静地凝视着西窗上明亮透色的窗纸，良久才道：“徐太医可有什么拭毒的法子？”我转过身来，“本宫曾听说银针可以鉴别出有毒的食物，不知是否属实？”
他打开医匣，取出一枚闪着寒光的细细银针：“银针的确是可以拭毒，不过所能鉴别的毒性也只是一二而已，例如寻常砒霜。每一种食材药材均有它自己的特性，当然无毒的居多，可若是真的有心加害，所能用到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说完取出一个紫瓷小瓶，轻轻的将银针放置其中，片刻取出拭了干净道：“娘娘请看。”
我伸手仔细捏住针尾，只见寒光依旧并无异样，疑道：“不知徐太医想让本宫看什么？”
他微微一笑：“这瓶乃是蛇毒解药，却也是有些毒性的，银针并不能试出。”
我心中一沉：“如此，本宫更要小心了。”
他微微俯首：“娘娘只管饮食汤药专人专侍，必无烦忧。”
听他今日此言，我并没有觉得放心反而越发的担心起来。入宫我只带了茗烟一人，如今她又不能身旁近侍，雪浮，执秋，映冬等人却是始终都没有得到我真正的信任，这样看来身边竟没有一个得力的人了，难道我竟是身处危险境地了么，我看着桌上摆着的几盘点心，鲜红的玫瑰水晶团子，碧色的绿豆沙糕，雪白的马蹄千层糕，好像隐隐的都带着晦暗的颜色，吃上一口便能置人送命。
门外雪浮轻轻扣了扣门禀道：“禀娘娘，皇后娘娘派人来请娘娘移步凤仪宫。”
徐农玉闻言忙站起来躬身辞道：“娘娘，如此微臣告退，隔日再来为娘娘请脉，请娘娘切忌忧思劳顿。”
我点点头遂允他去了。
“娘娘，凤仪宫离咱们这儿还是有些远的，要不要吩咐下去备肩舆？”雪浮扶着我出了殿门。
我摆了摆手：“不用了，走着去便可。”
阳光姣好，微风里掺着冰雪春融时的清新湿润的泥土气息，拂在脸上痒痒的暖和，院落里的几株银杏已经微微透出沉青的颜色，只是芽包尚小，表姐差人送来的盆景云松倒是去了冬日里的苍郁，越发的翠泽鲜亮，生机盎然。世间万物皆在元日后慢慢恢复生机颜色。
表姐此次派来个眼生的丫头，梳着两个丫鬟，怯怯的跟在我们身后，我回头一瞥，向她问道：“皇后娘娘邀本宫所为何事？”
那丫头快步跟上，垂首回道：“回娘娘，只派了奴婢来传话，固并不所为何事，不过......也邀了其他宫的各位娘娘。”
并不是只请了我一人，肯定不是闲话家常，莫非投毒一事已有头绪，此次前去质对审问？我心中骤然涌起许多松快，不觉一丝微笑扬上嘴角。如此便好，茗烟今日或许便可被放出回拥芙宫了！
“娘娘，如此看来茗烟姑娘今日便可回了。”雪浮心中想的和我一样，遂喜道。
我点点头，这几日一直悬着心此刻终于放下不少，却也了敛笑容：“还未到凤仪宫并不知所为何事，不要妄自结论。”
待我至凤仪宫，宝君正等在门口，忙道：：“纯婉仪，鸾和殿有请。”
鸾和殿是凤仪宫正殿，是平常众妃嫔的议事之所。虽是白日，壁上斜挂的一排凤纹六管烛台上均燃着蜡烛，静静地吐着不甚明亮的焰火。正座梨木百鸟朝凤座椅上表姐宝相端庄，依旧是正红描金牡丹裙装，只是眉头微微锁着，仿佛在沉思什么。
其他几位都已依着位分落座，唯独恬嫔旁边的座位是空的，想是为我留的。
庄嫔饮了口茶，正摆弄着自己染了鲜红丹寇的的长长指甲，见我前来轻轻瞟了我一眼，意气闲闲讥讽：“果然是有了龙胎身份地位就不一样，皇后如此盛邀，婉仪竟也姗姗来迟。”
我脸上微微一红，她一向如此对我，遂并不理会，只向前福了一福，道：“嫔妾是来迟了，还请皇后赎罪。”
表姐点点头，舒展了眉头笑道：“不必多礼，快坐下罢。”
我福了一福斜睨了庄嫔一眼便在她对面坐了。表姐遂命人将殿门关了，殿内霎时黯了许多，陡然有了许多肃穆威严的气氛，此刻这才明白蜡烛的用意。
表姐缓缓开口：“有毒汤膳一事，非同小可。皇上命本宫着手调查，时至今日亦有了许多眉目，今日请各位妹妹前来，同事此案，以示宫庭律法严明公正。”
说完向着门外庄严道：“押上来。”
众人闻言皆向外看去，宫门赫然开了，一片明晃日光袭进，处在在暗室中竟有些刺目。我用手背遮挡着，隐约见三人被反手绞着押上殿来，见到表姐便磕头如捣：“皇后娘娘饶命啊！”
待宫门关上，看清了跪在地上的两个小太监，还有一名宫女，心中一惊，脱口而出：“这两个奴才？！”
表姐点了点头轻轻一笑：“妹妹果然认得。”
正是从杜尔清宫里出来想入文鸢堂当职却被我赶出去的那两个小太监。
“你们自己不说，难道还要本宫替你们说么。”表姐冷冷道，声音透出不能违抗的惧人的威严。
那两个太监闻言，只顾重重的磕头，不多时，额头上已是鲜血淋淋，流满面颊，样子惨然骇人，殿中渐渐弥漫着一股甜腥的血腥味，那宫女早晕了瘫倒在一边。心中一阵恶心，腹中泛起呕意，只用手捂住嘴强忍着。
杜尔清轻轻咳嗽一声，用手掩了鼻子：“皇后娘娘，纯婉仪怀有身孕，实在不宜见这些污秽之像。”
“是本宫疏忽了，纯婉仪便到内厅垂听。”表姐面含歉色，向我强笑了一下。我点点头，踱步走入内厅。
内厅与外殿一屏之隔，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奴才们被赶出拥芙宫后，竟没有一宫的主子肯要奴才们，奴才们便被遣到太医院做了下等医奴，每日里担药捣药，很是辛苦尚不如原来在贵人处当差，只想着这一切都是因为婉仪娘娘，所以心里一直都对婉仪怀恨不已，于是串通御膳房的小镜子，瞅机会想给婉仪娘娘一点小小的报复。”其中一个太监哭诉道。“可是奴才并不知那药是堕胎的啊！若是知道，给奴才十个胆子奴才也不敢，皇后娘娘明察啊！”
我在内室听得清楚，可是心中始终不能轻易相信是这两个奴才一时报复所为。细细回味二人所说的每一句话，许多疑问逐渐漫上心头。
遂从内室走出咄问其中一个：“那你二人如何得知那晚要为我奉上哪味汤膳？”
这个太监闻言一时语噎，脸上涨的紫红，与已经凝固的晦暗血污相类不辨。旁边一个忙磕头道：“此事也是巧了，奴才们奉命去领药材，恰好遇见从青龙台上领旨的奉食公公，遂聊了几句。”他虽也是满脸血污，却仿佛并不惧怕自己的处境。
我冷冷一笑：“你们两个奴才当真这么勇于领罪！”
“奴才们确是拿错了药，还请婉仪饶命！”二人伏在地上，供认不讳。
表姐忙道：“妹妹，现在真相大白了，本宫已经吩咐放了茗烟。这两个奴才待本宫回了皇上再判刑责。”
庄嫔轻轻一笑：“如此看来，婉仪还需好好谢谢嫔妾呢。”说罢幽幽吐了口气：“自嫔妾替婉仪食了那味汤膳，总觉得心里隐隐的疼。”
看她装模作样的样子，着实有些好笑，便轻轻一笑：“妹妹是应当好好谢谢姐姐，酸笋鸡皮汤姐姐还是爱食的罢，晚上妹妹着人为姐姐送去如何？”
她脸色微微变了，忙摆手：“不用了，嫔妾若想吃自会去御膳房要。”
杜尔清和庄嫔掩了嘴轻笑，我心里却溢满苦涩悲楚，即使庄嫔再不辨是非也明白我的饮食汤膳是不安全的。
表姐唤人将这三人押走便道：“今日有劳几位妹妹了，不过好在水落石出，本宫亦可以安心许多。”
众人便都行礼告退。
我慢慢的走在最后，待众人出了宫门，转过身来轻轻问：“姐姐相信么？”
表姐眼中流露一丝疑惑：“相信什么？”
“此次投毒一事真是这两个小太监所为。”我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从座位下流泻如水的大红描金牡丹的裙摆。
她静静的看着我，依旧端庄不为所动，只是沉沉道：“两人皆以招了，即使本宫不信却也无计可施，此后.....”她声音里有一丝疲惫的沙哑，“妹妹还需多加小心才好。宝君，扶本宫到暖阁歇息，本宫乏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倦怠神色，心中不知何种滋味，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时刻都要保持端庄神子，喜怒皆不能显于脸上，处处受奉宫规，公正严明。表姐已经不是幼时会拿起手帕替我拭泪亲和疼爱的表姐了。不禁心底长叹，要想在这宫里好好的生存下去，保住我的孩子，只能靠我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