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风萧萧难得清闲,用罢点心便歪在大罗汉榻上,看丫鬟们忙进忙出,因正值小年,众人都是喜气洋洋的。素心、离玉拿着扎了红绸的掸子,四处拂拭;青桂领着四个三等丫鬟新燕、早莺、云娟、云纱,擦拭桌椅瓶器,裱糊笺画;两个嬷嬷拆换幔帐窗纱,扫房擦窗;还有两个专值洒扫的婆子在清扫庭院,冲洗石阶,疏浚明渠暗沟。这是迎春习俗的开端,称作‘扫年’,又叫‘掸尘’。
素心笑推风萧萧道:“侯爷,你且出去避一避罢。”风萧萧反手抓住她的手指,笑道:“我难得闲上一天,你倒要赶我出去?可叫我去哪儿呢?”素心红着脸笑道:“好侯爷,你瞧这屋里乱糟糟的,有什么趣儿?不如去后院转转,舒散舒散也好。”
风萧萧听了,果然起身去了。此时虽近冬末,天气却只是微寒,园中不少花卉开放,风萧萧走得累了,挑了一个小阁子坐下。这阁子四面开着极大的窗子,一面临湖,一面紧邻着牡丹台,牡丹台两面砌成斜坡,精心培植的牡丹含苞待放,一路漫延到路面。阁子旁种了株丹椒,正是繁茂,红艳的子实连连绵绵。不远处还有成片的丁香、兰蕙、海棠、茉莉之属,园中香气阵阵。
风萧萧刚坐了一会,便听见一个尖利的声音在牡丹台另一边叫道:“金桂,你作死呀!这牡丹可是进上的,你竟踩坏了!走,跟我见管事去!”
风萧萧瞟了一眼,见牡丹台另一边站着两个人,一个婆子气势汹汹的呵叱着一个丫鬟,拉着她要走。那个名叫金桂的丫鬟,急得满脸泪痕,拼命缩着身子,哭道:“嬷嬷,我不是故意的。姊姊叫我来院子里掐几枝花儿,我走过时滑了一下,才踩到这几株的。”
风萧萧听了心烦,起身欲走,却听得有人笑道:“什么事儿?满院子就听见你们又哭又闹的。”说着,一个人从茉莉花丛转了出来,一手拿着一把竹剪,一手挽着个小藤篮,篮中铺了一层的茉莉,却是牙凤玉。
风萧萧有段日子没见她了,此时牙凤玉随意穿了件银红色挑花衫子,俊眉修目,秀美中带着几分英气。
金桂抽泣着不语。牙凤玉问道:“嬷嬷是哪处的?”那婆子道:“小人原是洒扫处的,如今调来管花木了。”牙凤玉又道:“好端端的,怎么闹成这样?今日可是祭灶日,这么大呼小叫的,上头听到了,很高兴呢?”婆子忙道:“玉姨娘,你瞧,这小蹄子竟踩坏了几株牡丹,误了岁贡如何是好?我正要去寻管事呢。”
牙凤玉轻轻一笑,道:“我当什么事呢?这牡丹足有百株,至少一半是留来自赏的,便是少几株也不打紧呀。这丫头是我叫了来掐花的,我正想再剪几朵牡丹,也好请侯爷来赏。”说着,拿起竹剪将倒伏牡丹枝头尚好的几朵剪下来,放进藤篮里,笑道:“你要说便说去,有什么不是,我尽管领着。”
那婆子讨了个没趣,悻悻走开了。牙凤玉收起竹剪,斜睨着金桂笑道:“快收起来罢,这儿已没人了,还作出这架势给谁看呢?”金桂不自在的拭了泪,深深行礼道:“金桂多谢玉姨娘相助,我才进府没多久,要真闹出来,可真真没脸。”
牙凤玉不在意的摆摆手,道:“你是哪个屋里的?”金桂顿了顿,道:“我····是林姨娘房里的二等丫鬟。”牙凤玉也愣了下,方道:“罢了,快回去罢,今日人人事多,要迟了,小心挨骂。”金桂应了,另去掐花儿不提。
牙凤玉见事毕,便提了藤篮绕过牡丹台,打算回屋。没走几步,只觉发间一沉,有什么东西滚下来,又有人在后笑道:“好个信口开河,胡吹大气的小蹄子。”牙凤玉一惊回首,见风萧萧似笑非笑的斜倚在阁子前,一手抛着几个丹椒,原是用这个砸她。
牙凤玉面色一转,又喜又羞的笑道:“侯爷!”上前几步,又低头踌躇不前,怯怯道:“侯爷今日怎么有兴致逛园子?还·····还偷听人家说话儿。”风萧萧笑道:“不听,怎么知道有人巴巴儿剪了牡丹等我去赏呢?”
牙凤玉偏过头,微微笑着的斜看过来,半喜半怨的嗔道:“我倒是日日来院子里折花儿的,只是侯爷以前不知罢了。”风萧萧大笑起来,扔掉手中的丹椒,道:“走吧,去你屋里坐坐。”
两人缓步并行,牙凤玉低头含笑,风情点点,风萧萧大感有趣,这牙凤玉出身虽低微,却有一股侠气,为人仗义,又很有手段,实是一个妙人。
没走多久,两人来到一重临水院落,屋舍倒还大方,风萧萧一扫眼,先看到小侧门外挂了一块匾,曰‘洁莲院’,还是新新的,没挂几天。风萧萧止步道:“这里什么时候弄出块匾来了?非门非院,不伦不类,未免叫人笑话。”
牙凤玉忙笑道:“是我叫人弄的,依我的小见识,屋子有了名儿,叫起来又方便又体面。”她虽笑得随意,仍带着几分小心。风萧萧又看了一眼,笑道:“洁莲院?‘如莲在泥,入垢出洁’,倒也有些意思,就挂着罢。”
闲闲说罢,风萧萧便进屋去了。牙凤玉听了,却愣在一边,突然泪盈于睫,感慨万千,喃喃道:“侯爷·····侯爷·····竟是知我的·····”
屋里亦是打扫洁净,见风萧萧来到,屋内丫鬟无不惊喜,忙上前让座问好。风萧萧坐定,牙凤玉这才进屋,吩咐一声:“小霞,沏茶。”自己找了个霁红花囊,侧着身,将牡丹一枝枝插进去养着。
小霞忙烫了杯壶,沏了一壶上好的瓜片,并几样细巧的茶果子,一齐送进来。屋里只留了个名叫书棋的二等丫鬟,书棋斟好一杯送过来,风萧萧吃了几口,见牙凤玉还在摆弄花儿,便笑道:“别弄了,过来吃茶罢。”牙凤玉才放下花囊,慢慢转身坐下,却是无话。
书棋递过茶去,牙凤玉低头吃茶,风萧萧道:“牡丹也罢了,这许多茉莉是作甚么的?”牙凤玉也不抬头,放下茶杯,轻声道:“穿花球。”风萧萧笑道:“这香气清芬沁脾,作好记得送我几个。”牙凤玉低头道:“好。”说罢又闭口无言。
风萧萧不解,笑道:“咦,刚刚还又说又笑的,怎么一进门,就成了锯嘴的葫芦了?”牙凤玉低声道:“侯爷取笑了。”仍不肯抬头。风萧萧大奇,再三追问,继而伸手去抬她的下颚。
牙凤玉急了,突然抬起头来,她双颊绯红,眼眸水汪汪的,飞快的瞟了风萧萧一眼,似有无限心事,欲诉还休,复又低下头去。风萧萧倒怔住了。
正当两人脉脉无言的当口,一个人掀帘子进来,笑道:“哟,侯爷今日却有兴致,好歹记起我们来了。”原是水漪涟,书棋忙行礼问好,又倒了一杯茶送上。水漪涟挨着风萧萧坐下,凑趣说笑儿,风萧萧只懒懒的,有一搭没一搭,爱理不理的。
风萧萧暗暗皱眉,其实水漪涟名儿雅致,皮囊也好,要是以前,风府以她最受宠,但辰后却心生不喜。若说她涂脂抹粉,刻意妆扮,辰后前世也生在豪门王府,那里的女子,人人‘好姿仪,美容仪’,修鬓发,傅脂粉,描眉翠螺黛,熏香锦绣衣,好不风流妖娆。
若说水漪涟不学无识,一无所长,只靠卖俏献笑过日子,辰后也见过许多这样的,宫闱里大半人都靠着向锡帝献媚度日,(当然,辰后自己是不一样的!),辰后也没特别在意。
若说水漪涟性情刻薄,喜欢说三道四,挑唆生事,但他为人浅薄,没有大奸大恶,也只能在些琐事上折腾。
只能说以前的风萧萧文墨无多,喜欢的是红香绿玉,风流快活,妖艳魅惑;而现在的风萧萧讲究的却是旖旎绮艳,眉目传情,欲拒还迎。
没说上几句,就见风萧萧屋里的新燕找来,说是已摆下饭了,请风萧萧回去用饭,风萧萧顺势走了。牙、水二人送至院门,水漪涟想和牙凤玉说几句,牙凤玉哪有心思理她,转身回屋关门了,气得水漪涟在屋外跺脚大骂几句。
风萧萧饭罢,素心、离玉服侍他宽衣歇中觉,许是连日筹划奔波太疲累了,风萧萧直到申时一刻还没醒。素心看了不妥,大着胆子轻轻摇醒他,笑道:“侯爷且醒一醒,中觉不过养养神罢了,若睡沉了,夜间走了困,便更倦了。”
风萧萧迷迷糊糊的坐起,整个人怔怔的,只觉唇焦舌燥,面红气急,扶额道:“茶。”素心取来桌上一直温着的银耳汤,风萧萧呷了几口,皱眉道:“太甜了,我现在头疼得很,作一碗凉凉的酸梅汤来给我醒醒神。”
素心笑劝道:“侯爷,这天虽还暖,但已是冬日,那酸梅汤是个收敛的,性又寒凉,头疼更不该喝。银耳汤不好,我另作些甜汤如何?仰或红枣茶?杏仁茶?”
风萧萧焦躁,发起性子,将碗往地上一扣,怒道:“小蹄子!我要一点东西也推三阻四的,也不知这屋里谁做主?打量我素日好性儿,纵得你们越发得了意。别忙,有算账的时候!待闲了,我一个一个揭了你们的皮!”
素心温柔和顺,稳重得体,向来是风萧萧屋里第一得意人,如今风萧萧劈头盖脸一发作,当着众人扫了脸,素心不禁涨红了脸,又是羞,又是气,满心委屈,忍不住要哭,偏又怕闹起来不好看,只得忍气吞声,拣了地上的碎瓷,细声道:“奴婢这就去。”
素心出了屋子,忙叫离玉先沏一壶毛尖茶送进去,又吩咐道:“青桂,侯爷想吃点酸的,你去将上回内厨送来的蜂蜜裹山楂装一碟出来,再切几个新鲜的生梨送进去。”风萧萧发火,丫鬟们都吓着了,素心一吩咐,都答应着去了。
素心又转身去了小厨房,如风萧萧、风念屏、贺青兰等处的大院子都设有一个小厨间,为的是要汤要水的方便。素心在柚木柜子里寻出桑皮纸包好的干果,在洗净的沙瓶里加入乌梅、山楂、甘草、陈皮和干桂花,顿在炉上。
素心笑着劝走了几个帮工的婆子、丫鬟,自己拖着张小杌子坐下,守着煎汤。素心望着炉火,想着自己五六岁便孤身被卖到风府,既无根基,也无依仗,时时小心,处处谨慎,受了委屈却连个诉苦的地方也没有,终究忍耐不住,对着炉子暗暗洒泪。
一时,酸梅汤煎好了,素心忙拭了泪,加好糖,将汤装在广口细陶瓶里,用新汲的井水凉着。一旁早莺机灵,端过一盆温水,低声道:“素心姊姊,你也累了,洗把脸歇一歇罢。”素心点点头,回房洗了脸,又细细的抹了香粉。
过了一会,酸梅汤放凉了,素心端着广口螺纹细陶瓶进屋。风萧萧已盥漱了,换了件绉绸薄袍,两锺俨俨的茶喝下去,已醒过神来,正挑着切好的生梨片吃。素心送上细陶瓶,低头行礼道:“侯爷,酸梅汤得了。”
风萧萧见她便笑道:“素心,我方才一时睡迷了,不合拿你来煞性子,叫你受委屈了。”素心忙道:“不委屈,平日里侯爷何等待我,如今侯爷心里有气,不冲我们,还找谁呢?况我在这屋里本是为首的,有什么不是,自然是我先领。”
风萧萧深深的望他一眼,道:“你倒是个明理的。”这事便揭过了。一旁侍立的离玉、青桂也松了口气,忙拣了个官窑填白瓷碗上来,素心倒满了一碗酸梅汤。风萧萧捧着一气喝干了,还再要时,素心掩着瓶口不许,风萧萧无奈,只得又拣几个蜜裹山楂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