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萧萧次日起来,只觉力疲神倦,浑身发软,知道风萧萧本来底子就差,加之连日劳心太过,有些支持不住,便索性在屋里清清静静的养上几天,左右府中无甚大事,风萧萧乐得不出门。
于是,风萧萧这几日都拘在屋里,或在书斋中看些闲书,或与众丫鬟顽笑解闷。三餐也不用大荤,只叫内厨熬了米汤、细粥,就着小菜、点心一起吃。
这日,云绡带人送来两盆绿菊,笑道:“倒也奇了,这几盆绿菊买回来好几年了,一直没动静,偏偏今年开了,又偏生这时候开,不是极好的兆头么?名儿也好听,叫作‘玉如意’。小姐爱得不行,特特送过来与侯爷同赏。”
风萧萧漫声笑道:“既是屏儿心爱的,自己留着便是,何必送过来呢?”云绡忙笑道:“迎春接福的,沾些喜气不好吗?小姐念着侯爷、夫人,一共就得了六盆,小姐自己留了两盆,送两盆给侯爷,两盆给夫人。”
风萧萧道:“如此,屏儿有心了,回去替我谢过。”离玉便拉着云绡下去吃茶,又塞了个小银角子给他,方让云绡回去了。
两个婆子将绿菊抬进屋,风萧萧且看花儿,枝叶苍翠,花色浅碧,整株花玲珑多姿,果是不凡。风萧萧扶着枝头细看,一股淡淡的清香冲到面前,不由精神一振。
素心在一旁凑趣道:“怪道叫作‘玉如意’,这花呀叶呀,就像是玉刻出来的一般呢,却没人有这么好的手艺。”
风萧萧听了,越发有兴,想起风念屏院外那一大哇菊花,千姿百态,此时赏来一定十分好看,忙令换衣裳,素心想着天气已渐冷了,便挑了一件半旧的罗呢狐皮袄子,五彩平金羽缎氅衣给风萧萧换上。
风萧萧蹬上青缎羊皮小靴,独自出去了。到了菊园,因天气寒冷,倒有大半菊花凋零了,园里空落落的,映着阴沉沉的天,十分萧瑟。风萧萧颇为感慨,不免叹了几声,一时也不想回屋,便沿着院后的小径慢慢走着。
默然走了一阵,突然有一股浓厚的香气,直送到鼻子里来,风萧萧弃了白石小径,拐进径旁苍苔满布的竹林里。
竹林甚是清幽,风萧萧多走几步,便见一株极大的玉兰树,老树虬枝上花团锦簇,缀满了洁白无暇的玉兰花,浓香袭人,最低的枝桠与人齐平。
风萧萧见了,方扫去的兴头又复鼓起来,凑近了细细鉴赏,玉兰花白如玉,重重花瓣包裹着几根疏疏落落银丝一般的花蕊,散发着馥郁兰香。风一吹,便有许多花瓣翩翩飞舞,如雪如云,衬着翠竹石苔,格外好看。
风萧萧在树下徘徊良久,这时,天突然飘起雨来,初不过几滴,因叶稠林密,风萧萧淋不着,反觉玉兰花上附了一层水雾,更加晶莹婀娜,分外光彩。后雨势渐渐加大,风萧萧才养了几天,不敢淋雨,忙紧一紧氅衣,快步往前走,打算找个避雨的地方。
没走几步,就见林子里露出一带屋宇,一侧的角门半开着,便加紧跑了几步,推门进去。正站着喘口气,却听到有人叫道:“侯爷来了。”
风萧萧出其不意,一侧身,见一个十来岁的丫鬟,拿着一个白绫手绢包,穿一件半新半旧的家常衣衫,头发简单的一挽,虽没什么打扮,倒也生得干净俏丽。风萧萧却没见过,也不好开口,只微微点了点头。
那丫鬟十分伶俐,见状笑道:“侯爷想是眼生,我叫丹桂,今年五月才进的府,分在夫人屋里。”风萧萧举目一望,可不正是贺青兰的院子!不由笑道:“我糊涂了!你是和青桂一道进府的罢。”丹桂含笑道:“是。”
说话间,雨势越发大了,不少雨水溅到回廊里来,丹桂忙道:“侯爷,雨大了,进屋避一避罢。”风萧萧笑道:“也好。”
丹桂便引着风萧萧顺着抄手游廊行至上房。此时,院中一众丫鬟都挤在屋里,有说有笑,好不热闹!丹桂回身笑道:“今儿小姐送了两盆绿菊过来,很是稀罕,大家都在屋里看花儿呢。”
颖裳在屋里听到丹桂的声音,隔着帘子道:“可算回来了,不过叫你找一找绸料罢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又去哪躲懒了罢。”丹桂笑道:“姊姊可是冤枉我了,箱子里零碎的绸缎多得很,找了半日,才找到姊姊说的那种。”说着打起帘子,道:“侯爷来了。”
屋里燃了熏笼,生了火盆,风萧萧一进门,就觉得暖洋洋的,屋里搁着两盆绿菊,众丫鬟都围着看,盈袖拿了一块又细又软的绒布,擦抹着绿菊的叶子,颖裳坐在最下首的花梨木交椅上,捧了茶喝着。碧纱橱的帘子挑开了,贺青兰正举着一幅画瞧着。
见风萧萧进屋,众人无不惊愕,愣了一愣才上前问好。盈袖先道:“侯爷可曾淋了雨?”风萧萧拂一拂衣襟,笑道:“没淋着。”贺青兰也放下画儿,迎出来道:“侯爷,还是宽一宽衣罢。”颖裳也回过神来,跳起来道:“还呆着作甚,赶紧备茶备水去。”赶着众丫鬟出去了。
盈袖服侍风萧萧脱了氅衣,不过沾了些水汽,略润一点,盈袖拿去在熏笼上烘着。风萧萧径直进了碧纱橱,在美人榻上倚着,贺青兰望他一眼,笑道:“侯爷是去哪了?落了一头的花瓣回来。”
风萧萧举手一拈,果然有不少玉兰花瓣,盈袖笑道:“再没有别处,整个风府只我们院后有一株白玉兰,都长了二十多年了。”说着替风萧萧打散了头发,重新梳理一遍,再束起来。
这时,帘子一挑,颖裳捧着一碗桂圆红枣汤进来,笑道:“喝口甜汤驱驱寒罢。”风萧萧接了,端在手中慢慢呷着,双眼在屋里转了一圈,又落到桌几上。桌面正放了一张绿菊图,笔墨尤润,想是刚画好的,方才贺青兰还举着瞧,便俯下身细看,贺青兰藏之不及,只好站在一边。
风萧萧见整株菊花摇曳生姿,跃然纸上,赞道:“夫人笔法老道,画得栩栩如生。”贺青兰又羞又喜,还带着几分惊讶,只低低的哼了一声,便侧过头不住微笑。
颖裳怕风萧萧生气,忙笑道:“今儿小姐送来绿菊,大家都稀罕的很,围过来沾点喜气,夫人看了阵子,突然起了兴,磨墨依样画了一幅,我们这些不懂画的,看了也觉得好,只可惜两头空荡荡的不好看,就想起上次雨过天晴色的绮云绸,裱上一定合适,上回做衣裳还剩下些,正叫人找呢,侯爷就来了。”
说着又提高声音,叫道:“丹桂,绸料找到没有,拿过来瞧一瞧。”丹桂笑着挑帘子进来,道:“找着了,找着了。”将手中白绫手绢包解开,取出包的好好的绮云绸。
贺青兰挑了一块,在画旁一比,还没开口,丹桂已在一边赞不绝口道:“真合适,真好看。”天青色和绿菊搭配着的确十分相衬,贺青兰笑一笑道:“盈袖,回头记得把画裱好。”盈袖轻轻应下,收拾好画卷、绸料拿下去了。
风萧萧颇为惊奇,道:“盈袖还会裱画?”颖裳笑道:“夫人满腹文采,诗画双绝,我们两个服侍的虽租笨,多少也沾了点灵气,裱画、制笺、磨墨,这些都做得来。”
风萧萧吃了半碗甜汤,便放下不用了。颖裳又进了茶果,其中有一碟指头大小的李子,红亮如漆,香甜如蜜,风萧萧很是喜欢,笑道:“这个头虽小,味儿却是不差。”
一旁服侍的丹桂也笑道:“这种李子只有首阳山才长有,肉厚汁多,甚是美味。”
吃过一轮茶,颖裳看了看屋外,雨仍未住,倾盆也似的泼下来,便笑道:“侯爷,这雨一时止不了,在这用饭可好?”风萧萧笑许了。
颖裳出屋分付云罗带个婆子去内厨及素心处传话,云罗满心不乐意,又不敢不从,磨磨蹭蹭换了木履,披了油衣,打着青毡伞,出院去了。回来之后,衣衫湿了一大片,云罗忙回屋换衣衫去了。
过了一会,两个婆子戴着斗笠,披着金针蓑衣,护着两个大红提盒送过来,丹桂和云绫接了,提进屋里摆饭,颖裳见了不免数落云罗道:“小蹄子!跑一趟就大模大样回屋歇着了,白天黑夜只是躺不够,真当自己是小姐了,也不想想有没这个命!”
云罗听了又急又气,躲在屋里,用帕子盖着脸,委屈的呜咽了好一阵。
一时摆好饭,盈袖请了风萧萧、贺青兰二人过来,默然饭毕。盥洗罢,盈袖将屋檐下挂着的一对黄莺提进来,风萧萧拿一根蓍草拨弄它们,听着清脆的叫声取乐。贺青兰斜倚在榻上,握一卷书看着。
颖裳已吃过饭,又送了两盏山楂甘草茶进来,风萧萧慢慢饮了半盏。这时雨已渐渐小了,滴滴答答敲打着窗外,让人觉得分外清冷。
贺青兰见风萧萧望着窗外出神,便道:“侯爷可是想回了?颖裳,叫人备伞和灯笼。”颖裳应了,却站着迟迟不动。
风萧萧回过头,低声笑道:“夫人这是赶我呢?我却偏不走了。”风萧萧的声音本来十分清澈,如今故意压低了嗓子,亲昵的说来,声音变得格外醇厚,略带一丝沙哑,透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听起来分外动人。
贺青兰脸一下子红了,颖裳也怔了怔,才退下去准备。
又过了一刻,颖裳过来请二人就寝,这还是风萧萧第一次进贺青兰的卧房。挑开门上的葱绿软帘儿,一进房,迎面一座紫檀透雕琉璃屏风,光彩夺目,屏风前左右各放一张三屉方桌,一边摆着镜台妆奁,一边摆着茶筅茗碗等物,桌下还有几张杌子。
绕过屏风,尽头靠窗处安着一张紫檀木的玲珑雕螭大床,悬着湖色轻罗帐子,两边结着如意同心璎珞,流苏下垂着两个紫金锭小葫芦儿,床上锦被、绣枕、丝褥、迎枕俱全。
卧床以南竖着一排衣裳槅子,底下放着箱笼,上面放着大大小小的匣子,也有几样摆设。
卧床以北靠壁放着一张紫檀翘头小方案,案上当中供着一分炉瓶三事,左边是个青瓷美人觚,养着一枝血点般的山茶花,右边是个黑檀木架子托起的粉彩大圆盘,盛着鲜艳的水果,盘中淡红清翠,娇艳欲滴。地上并放着两张小椅,铺着一色紫缎绣花靠背椅袱。
西墙上挂着一轴溪山水墨烟雨图,另有一副对联:“泉石激韵林籁结响,云霞雕色草木贲华”,虽未点香,屋里自有一股果木的清香。
颖裳、盈袖伏侍二人洁面、宽衣罢,便退出去了。风萧萧只着中衣,披散乌云,斜倚在床头,笑道:“夫人这屋子真是精致!我都不舍得走了。”
贺青兰坐在妆台前卸装,道:“侯爷的屋子精致的还了得,我这总要收拾好些,才敢请侯爷来坐。”她卸去钗环,却又拿着一把玉梳慢慢梳着一截发尾,定坐着不动。
风萧萧见此情形,心中暗暗好笑,突正容道:“嗳哟!宣城近日出了桩奇事,你可听说过?”贺青兰见他正言厉色,信以为真,问道:“什么事?”
风萧萧含笑道:“城里有一户张姓酒店,张店主有一手酿酒的绝活,许多酒家都上门来买酒,张店主年过四十,只有一个女儿······”
贺青兰笑道:“这话不通,张店主年过四十,如何只有一个女儿?便是夫人不能生,难不曾纳几个侍妾的么?这绝活没有儿子如何传下去?”
风萧萧道:“总之就是如此,你再打岔,我就不说了。”贺青兰笑道:“你说,你说。”
风萧萧道:“张店主便打算教女儿酿酒,偏生他女儿又是极厌酒的,一闻就头疼,死活不学,张店主一怒,将女儿关起来,不给水喝,只放了几罐酒,什么时候喝完才许出来。过了两三天再去看,见女儿将酒罐吊在房顶上,连了根管子在罐子里,慢慢喝着,大奇问道:‘为何这样喝酒?’他女儿苦着脸道:‘口渴之极,不得不喝,但心里厌恶,顺着管子慢慢流,也可迟一点入口。’”
贺青兰起先呆呆的听着,听到这里又笑道:“此人真个可笑,早晚都是要入口的,捱那么一会有什么分别?”风萧萧忍着笑,一本正经道:“说的很是,早晚都是要入口的,磨一会子有什么分别?”
贺青兰听了这话,追想前情,不觉腮颊一红,宛然一笑。这一笑,便再坐不住了,被风萧萧拉入罗帏,共赴云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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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香而来,遇雨而住,多么旖旎风流的事情!
发生在夫妻之间,就更加温馨浪漫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