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二,正值芒种,这日道是春归花谢,花神退位,应结彩设祭以送花神,闺中尤兴此风。风念屏自及笄后就时常情致缠绵,若有所感,暗道:“我便作个饯花会,送一送这春光也好。”早二日就下了帖子,请应采儿、沈青、沈芸前来小聚。
几人应约而来,先拜见了贺青兰,说几句闲话,然后才到西正院相见。沈青沈芸各送了一个自己绣的荷包,应采儿送了一条手绢,风念屏也拿出自己完工的石榴绣屏,和从齐云观请回的天官赐福图,大家评比一番,复又端上茶来。
四人叙了年齿,应采儿和沈青是同一年的,应采儿稍大,下来是风念屏,沈芸最小,还未及笄,便以姊妹相呼。沈、应三人见风念屏生的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而风念屏见三人也都不俗,亦是有心亲近,几人一会就好得和亲姐妹似的。
说笑一阵,和音来报:已在牡丹台旁的栾翠阁设下小宴。一众移步前往。栾翠阁四面开着极大的窗子,一面临湖,一面紧邻着牡丹台,此时牡丹都谢了,只余绿叶,倒也郁郁苍苍。摆了一席上好的果子酒,放在阁内小圆桌上,上设了一个座位。
几人坐了,和音和韵又将许多小绸人、小绸马,柳条编的小马、小人,上头又插些花,都放在阁外地下。四人看了,应采儿道:“这仪仗不全。”沈青说道:“是了,这是群花的,没有花神的。”风念屏又叫丫鬟拿些彩绸、柳条来,沈青沈芸同着彩绸粘了车轿、干旄、旌幢,一齐放好。
风念屏斟了杯酒,向上边座位上祝告道:“春呵,如今这匆匆一别,那鲜妍明媚,百花齐放的景象,又要来年再见了,你明年早早归来,莫要流连!”阁中几人听了都笑起来,沈青取笑道:“花神若是有灵,知屏妹妹这般不舍,也必早来相逢的。”四人皆上前祭了一杯酒。
应采儿突然感伤起来,道:“诶,我们在这里笑花神,焉不知她也在笑我们呢,她年年去了年年又回,却不知下一年相见,我们又是何境况呢?”说得众人转喜为悲,点头叹息。
风念屏斟了一杯酒,笑道:“大家本来高高兴兴的,偏应姊姊一句话就引得伤心起来,该罚一杯。”应采儿爽气的很,笑道:“是我的不是了。”接过一饮而尽。
风念屏又叫和韵送上四个珐琅自斟壶,笑道:“我们虽是初次见面,却也一见如故,也不必推来让去的,自己动手,爱吃哪样吃哪样,爱喝几杯就斟几杯,如何?”
沈芸笑道:“很合我的心意,我最不耐烦那些虚客套,便这样自在。”沈青笑道:“谁像你泼猴儿似的。”众人一笑。
四人相谈甚欢的时候,贺青兰正在东正院里听管事回话,间或羡慕的抬头望一眼院外景致;风萧萧在小南苑转了一圈,又回南正院书房翻些史书;外院平静,清客们袖手清谈,陆云深见无事可作,便出了府,在酒店买了半只烧鸭子,一斤卤肉和一斤酒,拎着回家,其妹陆云英忙叫丫鬟小雀接了,捧到厨房。
陆云英笑道:“今儿怎么这么丰盛?”陆云深道:“这趟差事我得了五十两呢,忙够了,也打打牙祭。”陆云英笑道:“好,这次我亲自下厨。”
宣州城里,大小商家开门揽客,吆喝声不断;何明远正在店里,对着粗布唉声叹气;
乌陵郡郡守冯文康找到礼曹,与礼曹判司黄永葆品茗下棋。他们是同年进士,又是同门,一起共事多年,关系十分密切。两人一边落子,一边议论了一会朝中局势,
这是很寻常,很普通的一天。
礼曹卫兵突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中,一个白甲小将策马飞奔而来,在礼曹大门处猛的停下了。白甲骑士滚下马来,双腿一软,险些站立不住,两个卫兵忙上前扶着他。白甲小将喘了口气,嘶哑的大喊道:“五百里加急!礼曹主事何在?”
见此情形,众人不敢怠慢,立即领他参见黄永葆,黄永葆接过白甲将士递上的邸报,一阅之下,面色当即凝重起来,冯文康在旁一瞥,也是脸色剧变。
南城门外的礼祠祭坛,除春祭大典之外,是终年锁着的。此时破例打开了,黄永葆带着几个功曹,步履沉重的走上祭殿,登上钟楼,眼含热泪,面容肃穆,执起钟锤,大力敲响了黄吕大钟。
“咚····咚···咚····”钟声清越,响彻宣州城,满城的百姓一时间都停下手中动作,细听这凝重的钟声。
“咚····咚···咚····”
沈芸正倒了一杯酒,举起来要喝,听到钟声,吓得手一松,酒杯落在裙上,又滚到地上,裙摆湿了一片,丫鬟们忙上前用帕子擦干,风、应二人也惊得粉面煞白,沈青更急得哭了起来。
“咚····咚···咚····”
贺青兰在算一笔账,听到钟声,也是全身一震,笔跌在纸上,污了一片,她吓得战战兢兢,扶着桌子想站起来,却软得和棉花似的,动弹不得。还好身边的丫鬟不知其中厉害,虽然吃惊,倒还镇定,扶起贺青兰坐在榻上,悄声安慰。
“咚····咚···咚····”
陆云英整治了一桌好菜,又烫了酒,陆云深还没吃几口,钟声一响,屋外也是喧哗大起,满屋的人都慌了神,陆云深道:“妹妹你在屋里呆着,把门锁好,我去看看。”陆云英也有几分胆色,叫丫鬟小雀和乳嬷嬷唐氏聚在一起,点头道:“哥哥放心去罢。”
“咚····咚···咚····”
南正院里,风萧萧一听就猛地站了起来,面色苍白,双手紧握,外人以为是惊恐,独他自己清楚,心里满是兴奋。一出房门,对着满院惊惶失措的丫鬟只冷冷说了几句:“呆着院里,不许随意走动。”就大步出了二门。
整个外院都乱得像开了锅,那些清客、长随、家仆,有的坐倒在地起不来了,有的像没头苍蝇一样跑来跑去,有的趁乱取些财物藏着,更有一个小厮偷偷摸摸想混进二门去,吃风萧萧狠狠一脚踹倒,冷笑着吩咐守门的婆子道:“把门锁起来,我不来谁也不许开!”
又对赶来的李满、林墨道:“将这小子捆了,扔到马棚里去!再将我的鞭子拿来,愣什么,快去呀!”两人忙上前,连拉带拖的将小厮弄走了,又将风萧萧的马鞭带来。
风萧萧手握马鞭,一路走出来,见到乱的就狠狠几鞭子打散了,像赶羊似的将众人赶到西花厅,见一众都安静下来,一致望着自己,风萧萧冷冷一笑,扬声道:“还没弄清什么事呢,就一个个自己先乱了!这样的大事,礼曹定然会出安民告示,韩勉不是去礼曹了么?怎么也不带个消息回来?罗玉真,你带两个人骑快马去礼曹,先打听清楚,快去!”连喝几声,罗玉真应着,匆匆带人去了。
风萧萧将鞭子往旁一扔,自坐在大罗汉塌上,叫道:“茶呢?”林墨一溜烟的小跑出来,沏了茶来,风萧萧接过,慢条斯理的用碗盖撇着茶末。众人各怀心思,呆呆站着,也没人说话,满座只听见风萧萧手中盖碗相碰的声音。
一炷香后,门口有了动静,众人都伸直脖子望去,韩勉、罗玉真和陆云深几人一齐回来了。韩勉一进门就拜倒道:“侯爷,太后大行了。”众人听了,都吃惊不小,风萧萧问道:“确实么?哪位太后?”
韩勉道:“是,礼曹已贴出告示了,哲毅皇太后今晨大行了。”说罢伏地大哭,一众也随着哭嚎起来,风萧萧也掉了几滴泪。
一时哭罢,风萧萧起身道:“各处管头儿领人清点、巡查一番,该收的收,该锁的锁,没差事的可自家去,一刻钟后再在这儿聚齐,等我分派。”他说的清楚,众人也一一尊令去了。
风萧萧又掉头回转,走到二门,叫开门,先去东正院里,贺青兰正煎熬得不得了,一见风萧萧,便急急的迎上去,抓着风萧萧的衣襟,‘哇’的一声哭起来。风萧萧等她哭了一会,才连连拍着她道:“好夫人,好兰儿,别哭了,现人心惶惶,都望着你我呢。”
贺青兰回头一看,果见四周管事、丫鬟都看着自己,不由飞红了脸,拭泪坐下,问出了什么事,风萧萧道:“哲毅皇太后今日大行了。”贺青兰不胜惊动,痛哭一场,周围众人也跟着下泪。
风萧萧道:“今日屏儿还请了几家小姐做客呢,她们几个女儿家,早不知慌成什么样了,我们得去宽慰几句才好。”贺青兰含泪点首,盈袖早拧了帕子来,贺青兰擦了脸,也不扑粉,见身上的纱衣也哭湿了,又赶着换了件白湖绉单衫儿,风萧萧也换了件素色衣裳,两人揽着手,走出院门。几个丫鬟也跟着,颖裳道:“姑娘吩咐过在栾翠阁摆酒的,现在想是在那里。”一行便往栾翠阁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栾翠阁这边,风、应两人早吓呆了,沈青这一哭,便也跟着伏在那里呜呜咽咽的掉泪,沈芸倒在沈青怀里,哭得和泪人儿似的。一时把这栾翠阁闹得不成样子。
半响,应采儿才哽咽道:“要怎么好?这钟也只有五年前先帝大行时才响过。”几个大点的丫鬟想起先帝驾崩时大乱的场面,都吓得挤作一堆儿,软成一团。
还是几个小些的丫鬟,没经过这样的变故,所以不怕,连问怎么办。风念屏语带哭音,道:“去二门那看看外面情形怎样了,可有什么消息?”三四个丫鬟飞奔去了,一时回报道:“二门上锁了,守门的婆子一问三不知,只说外面乱了,这儿不许进出。”还没听完,风念屏等已浑身打颤,几个大丫鬟多急得念佛求祖宗了,沈家姊妹又重放声大哭。
正没个开交,风萧萧贺青兰携手来到,风念屏见了,好似有了主心骨,一下立起来,因起得猛了,一阵头晕,忙用手扶着桌子,望着两人道:“哥哥·····”刚叫了一声,两行清泪就已顺着脸颊流下来,这还是上回争吵过后,风念屏第一次和风萧萧说话,不过此时谁还记得那些不快呢?
风萧萧安慰的向她点点头,又扫了一眼焦灼不安的主人,道:“哲毅太后今晨大行了。”话一说完,又是一场好哭,众人皆掩面而泣。
风萧萧再三劝止了,一看几位小姐,都是玉惨花愁,满面啼痕,便叫丫鬟打来洗脸水,四人洗了一回,风萧萧又道:“想来今日各府都是忙乱的,姑娘们还是及早归家的好,也免家人悬挂,各位以为如何?”众人也急于回去,都道‘很是’。
几人匆匆作别,风萧萧贺青兰亲自将沈家姊妹和应采儿送至穿堂,让各家的马车等在仪门,三人登车去了,风萧萧还叫几个小厮一路护送。
待风、贺两人回转,风念屏还呆呆的在栾翠阁里坐着,风萧萧便凑近坐下,问道:“还好么?”风念屏只觉心里摇摇的慌得厉害,答应的声音也颤微微的。风萧萧又回头看了看贺青兰,见她满眼茫然无措,只紧紧的扶着自己的手臂。
风萧萧叹了口气,摇一摇桌上的自斟壶,还有大半温过的金华酒,便倒了两大钟,递与两人道:“先吃一杯,定定神。”两人接在手里,一口吃尽了,因喝得急了,面上飞起一缕红晕。风萧萧又倒了一锺,自己吃了,开口道:“太后大行,想来我们府是没多大妨碍的,只是有些式子,少不得一一改过来。”
风念屏也略定了神,忙问:“什么事?”风萧萧笑道:“你怎么呆了。头一件,里里外外的红纱灯、彩绸、绣飘带,这些艳色犯忌的东西一概收了;再者,忙乱之间,人口混杂,少不得有那拈轻怕重,推诿偷懒,甚至小偷小摸,遗失财物之类的,亦要禁止。”
风念屏点首道:“这也容易,按院子点齐人头,分事委派就是。”风萧萧一笑道:“好,那就交与你们了。”说罢起身要走。贺青兰一把抓着他不放,道:“这时节你又去哪?”风萧萧道:“里面这一摊子交给你们了,我总得去外面转转,周旋一番。这二门已经锁了,除我之外,他人不许进出。放心,我不久就回的。”说罢,轻拍贺青兰的手,自去了。
姑嫂两个立在原地,默默目送他远去。
风萧萧一出二门,到了西花厅,府上众人也到齐了。风萧萧便分派,哪几人守账房,哪几人守库房,列了单子,若有什么东西不见的,只管找他们。其中一个叫徐盛,一个叫田东的,是管事头儿,揽总查看;又叫将大门关了,只留仪门进出,韩勉带几人轮班守门;又叫罗玉真带人撤了外院艳色,将桌椅披垫,灯须门帘,一应换成净色。
分派完毕,风萧萧又带林墨李满,及几个有力量的家仆出门,见街上冷冷清清,却是一片狼藉,许多杂物横七竖八的扔着,不免摇头。他骑着马,先至五味楼,见这里也是乱的很。
一问才知,当时酒楼里正有不少人吃酒,钟声一响,哭着、叫着都跑了,街上的人也颠癫狂狂的,有的跪地朝拜,有的倒地大呼,还有些无赖地痞大叫大嚷的冲进店里,抢走不少粮肉,打坏许多家什。伙计们也吓成了呆头鹅,竟拦不住。
风萧萧冷着脸问几句,不耐烦起来,挥手道:“罢了,将账房守好就是,别的收一收,拢一拢,就放伙计回家罢,这几天歇业。”大掌柜葛云,二掌柜文才唯唯应了。
一行又赶至玉珍阁,这里还算平静,虽然人人惶惶然,却也守得严实,大掌柜石清亲自坐镇,有几个不怀好意之人,都被打了出去,见了风萧萧,石清也松了口气。风萧萧没说什么,看了一看,就教石清将所有首饰收好,账房清点锁好,另派两人守店,同样也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