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天,太阳毒辣。安辰光,姐姐最倾慕的男人,她未来的姐夫,带来了大批羽林军将萧家围得像个铁桶。而后院里她正由姐姐摇着荡秋千,爹爹带齐家眷到前厅听安辰光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萧乾身肩太傅之重职,不感皇恩而与平江王此等谋逆之人苟存,实乃乱臣贼子,罪大恶极。眹闻此信深感痛心,然萧乾教习太子多年,尚算尽责,眹免于诛其九族,将萧乾打入天牢择日处斩,其余男丁发配边疆,女子充为官奴,官妓,着童相调配。
钦此!
奶娘从边厅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险些摔一跤,她一手拉着姐姐一手拉着苍衣,口里呼着“要死人了呀要死人了呀”急急忙忙地带她们跑向柴房。
她那时才八岁,全家人都把她视如珍宝。爹爹下了朝总忘不了给她带零嘴,最喜欢边看她吃东西边揉搓她额前的刘海,娘亲一定要亲手给她制暖和的新衣。
姐姐一旦和她起了争执全家都站在她这边,她得意地看姐姐总在这个时候撅着嘴一副受气包的样子。长时间下来她终于看清了形势,也加入全家的阵营一齐对苍衣好。
那时候是那么无忧无虑,满以为爹娘还有姐姐,还有府里所有的人会伴她到老,但是这一场变故却打乱了所有。
她年纪太小,奶娘走得很急她有些跟不上趟儿。于是奶娘便抱起她,跑起来全身的赘肉一抖一抖的并且呼吸急促,很是吃力的样子。
姐姐跑在了她们的前面直奔进柴房,她那双纤细修长的手从来只用于弹奏古琴,然而进到柴房却毫不犹豫地抱起一捆捆干柴移到一旁,让那密道的入口露出来。
她的动作是那么娴熟敏捷,像是训练了很多次似的然而纤纤素手还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痕。她揭开密道的木盖子让苍衣先下去说安辰光没看到她马上就会发现有人逃脱了的。
奶娘无奈地点点头,将苍衣放在密道口让她顺着密道走下去。她低头看黑压压的大洞,心里很是不安,只觉得这一下去便再也见不到姐姐了。想着想着就“哇哇”地哭了出来,说什么也不肯下去,把奶娘的汗水都急出来了。
姐姐弄懂了她的心思当先钻进了密道,她看不见姐姐的身体,只看见一双手伸出洞外向她招着,她“扑通扑通”跳动的心略有些安定。
羽林军已冲进了后院在各处严密搜索。她小心翼翼地顺着木梯爬下去,姐姐始终在下面托着她的身体。
她的头刚刚没入灰暗,奶娘便立刻盖上了盖子,地面上又发出了干柴移动的声音。下一刻,几个兵卫破门而入进了柴房。他们押走了奶娘,还有人不知道是用大刀还是长戟不断地往干草堆里又捅又刺,他们以为她躲进了那里。
密道里潮湿而阴暗,好大一段距离才挂着一盏小油灯,姐姐却像是在里面走了上百遍,拉着她不断往前走。遇着个岔口,姐姐选了右边又嘱咐她道:“待会儿若遇到了什么事,你就听姐姐的话沿原路折回来,往这个岔口的左边走,扭动壁上的那盏油灯把石门关上,记住了么?”
她其实根本听不懂姐姐在说什么,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她还是茫然地点了点头。
右边的这条道通向府外较僻静的一条小巷。她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出口,姐姐爬上了木梯,双手紧握成拳,一下一下地捶打那块盖好的木板,捶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抓着木板上的吊环向上顶开。
灿烂的阳光从入口照进,很是刺眼。没曾想安辰光竟做得如此决绝,姐姐打开木板的一刻阳光透进来,进入她视线里的还有几张兵卫的脸。她看见姐姐的眼中满是惊恐却又带着意料之中的绝望。她用双手扣在铁环上,让外面的兵卫没有着力点怎么也打不开。
黑暗里,姐姐叫她快跑,叫她好好活着一定要听话。她便听话地一步一步后退,看姐姐头顶上的木板有长戟刺入,一下一下胡乱地捅着,炽烈的光线从窟窿里冒出来,照亮姐姐满是泪水的脸。转身的一刻,她分明看到一个长戟对穿了姐姐的手掌,她那双细致保护只用来弹琴的手便是废了,但姐姐还是顽固地抓着那吊环不放。
她哭出了声,双肩抖动不住的抽泣,泪水模糊了视线,跌跌撞撞地刚跑到岔口,便听得“砰”的一声似有一个重物坠地。声音通过绵长而曲折的密道传入她耳中让她全身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她走进左边的通道,踮起脚尖扭动壁上油灯的灯盘,石门便严丝合缝地凑在一起形成了一面石壁。
左边的这条道更加幽长,她在里面分不清时辰也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总之出来的时候是在一户人家的鸡舍里。她刚一钻出来的时候直吓得里面的鸡到处飞。
蜷在臭烘烘的鸡舍里,她还是弄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害怕,满心满怀的恐惧。她觉得外面的人都不怀好意,她害怕刚走出这个鸡舍外面的人便把他交给安辰光,然后被他用长戟洞穿身体就像他派人用长戟洞穿姐姐的手掌一样。
她更加想不通那丰神俊朗的安辰光怎么会忽然这样,他好歹还和姐姐私定终身了呢。
王掌故是在第二天看到萧家被抄,太傅被诛,男子遭发配边疆,女子充为官妓官奴的公告时才进鸡舍找她的。她被饿了一天一夜,王掌柜将饭食端上桌的时候她狼吞虎咽的都噎住了。
苍衣后来才知道王掌柜的儿子曾是爹爹的得意门生,可为官后不久便被那奸相给害死了。毕竟胳膊拗不过大腿,王掌柜对童相爷恨之入骨但实际上也做不得什么事,就他现在开这个小当铺的本钱还是爹爹给出的。爹爹对他父子都有恩,他让爹爹放心地把后路修到了自己的居所里。
王掌柜不是个做商人的料,经营的铺面生意一直都是不好不坏勉强够他糊口的。萧家覆灭,苍衣一来他总觉得不安,没些日子便把铺子关了带她来到了艾溪。那几年她总是做噩梦,王掌柜就常常拍着她的背给她讲历史上那些有名的有趣儿的典故使她安心,待他就像亲闺女一样。
王掌柜带着她来到艾溪后没了收入,一直都吃着老本,生活过得要多拮据有多拮据,苍衣再也过不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学着王掌柜堂堂七尺男儿在市井里为买菜讨价还价。
可是渐渐的他年纪大了,恶疾缠身,苍衣念着他的好便换她来学着怎样伺候人。
但王掌柜毕竟是年纪大了,他心里放不下苍衣在病痛中苦苦挣扎了三个年头,终究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长眠于地下。
王掌柜死的时候把所剩不多的几个银钱交到她手上,嘱咐她省着用,自己死后裹张草席就是,年前他连自己下葬的坑都挖好了。
但她没听王掌柜的话,只在他咽气的两个时辰内便把银钱用光了,她用所有的钱给王掌柜买了副杉木棺材并给他拓宽了坟坑下葬。
她被生活逼得没了退路,和狗抢食成了家常便饭,才第一次行窃便被抓了个正着。
那一脸络腮胡子的粗犷面孔在她的面前逐渐放大,卖烧饼的壮汉只用一只手便把她拎了起来,她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满是惊恐的脸,甚至连牙齿都在打颤。
以前在府里时,姐姐在亭子里弹琴,她总爱拾一根长树枝装模作样地比划,姐姐问起她来她还一本正经地称自己在舞剑。每次剑舞得不怎么样,树枝及枝头上的花瓣倒打落了一大片。娘亲体弱多病,由人搀扶着站在花树下看到这一幕常常是又好气又好笑。可是那些瞎比划又怎么治得了这壮汉的硬拳头呢,她的手伸出去连他的身体都够不到更别说反抗了。
幸亏她遇到了莫大叔和卢大娘,两个老人提高了音调故意咳嗽着,大汉恍若未闻。
卢大娘生平最见不得一个中年大汉欺负一个不知事的孩童,一掌拍在桌上,莫大叔便习惯性的跳起来,撩起袖子就朝大汉的脸上挥了一拳。
看热闹的人一下子像潮水般涌了过来,共同见证了那大块头的汉子只在一瞬间被个老头撂翻在地的震撼景象。
然而毕竟是她有错在先,也为博得大娘大伯的好感,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向那躺在地面的汉子磕头请求他的原谅,“对不住,对不住,我太饿了,大叔你···请你原谅我。”
汉子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被打得乌青的眼角,向避瘟疫似的躲到了烧饼摊后面。看得出他果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
苍衣闻到汉子摊好的烧饼发出好闻的葱香味,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卢大娘从桌边站起来,拿了两个铜板给那壮汉,壮汉却不敢收,几个饼子递过来,苍衣由卢大娘牵着坐到他们的桌上一起吃。
而如今一切都已成过往,连卢大娘和莫大叔都死了。她有时甚至想到:是不是每一个对她好的人都不能得到好报。
在回城郊的路上,她将自己能记得的每一个片段连缀在一起,让这段漫长的路载满她苦涩的记忆。
征兵营的营房离她越来越近,而让她惊讶的是,花娘和艳色靠在营房旁的树干上,好似已等候她多时,而旁边还有一匹毛色黑亮的马吃草吃得正欢。
她似乎已预料到了这结果,但没想到花娘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她便上前两步点了她的穴。苍衣被扔在了马背上,由艳色牵着向阎罗山的方向走回去。
此刻,雨已经停了,天空中出现绮丽的色彩。夕阳西下,她听见花娘长叹一句:“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以后可不要后悔。把你带下来我就得把你带回去,至于你往后能不能再下来可就得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她的眼泪啪啪地掉下来,艳色有意无意地回头看她,她眼珠子转过去时那目光又躲闪到了别处。她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