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晚春的雨下到天明时分才停,明月在朱老夫人住的上房门口用软布包蹭干鞋底的水渍,带人进到老夫人的房里伺候她梳洗。
“老夫人,月白又传信回来了。”明月将清早从信鸽上取下的小纸条展开让朱老夫人查看,看她的脸色略有些失望,缘不是传上崖的,他对苍衣还真是有心,传给她的情书远比传上崖的密报多得多,更不要说写封信问候问候她这老太婆了。他常说朱老夫人不了解他,可他何曾敞开心来和自己的母亲谈谈呢?朱老夫人接过小婢递来的杯盏漱了口,长叹了一口气。
明月接过信条,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当着朱老夫人的面将信条烧成灰烬。信条实是写给苍衣的,三年里传了十四次,但苍衣一次也没能看到。早在信鸽第一次停在苍衣的房窗上时,明月便在鸽翼上做了记号,此后都在信鸽进山前先截了下来。
朱老夫人微微点头,净面后拿过小婢递过来的干巾擦干双手,“那丫头的事还要耽搁到什么时候,再圣明的君王都不会喜欢老姑娘的,她才艺学得怎么样了?”
明月跟着老夫人走出房门步向膳堂,“苍衣资质拙劣,除了功夫略有些长进,其他方面均是表现平平。”
大部分人都出了屋子,只留有一个青衣小婢在里面收拾房间。
那燃尽的信条依然成整片躺在地面上,还隐约能看到上书着:
三年见消,不知伊人现况如何。所寄书信均不见回音,心中甚是挂念,年前必归。
——月白
纸灰随小婢触手而破,那一缕缕淡淡如轻烟的思念再不复存。
长廊上,朱老夫人又问:“新人还没起吗?天都大亮也不见新妇来敬茶。”
明月恭敬地答:“听昨晚守夜的丫头讲,九夫人似乎看出了些端倪,认定月白是我绝命门潜到残阳宫的奸细,昨晚和少主置气了。”
“呵呵,她说错了吗?”朱老夫人轻笑,“她说的也都是些大实话,不过人都上崖了就没什么好担心的。看着吧,她折腾不了几天就会消停。”
明月垂下头,道:“夫人所言甚是。哦,还有底下的人已经查到绿萝的下落了,只是处决她的人还没有决定好。”
“明月,你可老糊涂了,苍衣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你说她就武功好,那她除了杀人还能替我干什么?”
“只怕苍衣的本事还不够,制不住她。”
“她毕竟曾是你的徒弟,你连都不相信吗?与绿萝私逃的男人不会武功一事不还是你告诉我的吗?”
明月恍然大悟,惭愧地道:“奴婢愚钝了。”她躬身而退,即刻着手处理绿萝一事。
明月终究不放心,让苍衣带上了艳色做帮手,两人从雁回村牵出两匹快骑,日夜兼程向平阳城飞驰而去。困顿极了,只需寻牌匾上有雪花印记的客栈投宿,令牌一亮出来,便自会有人替她们妥善安排。
是夜,艳色坐在浴桶里泡澡,苍衣困顿至极,和衣躺在床上看见的是暗金的青纹帐顶。掌柜的给安排了上等的房,绝命门对出外办事的门人绝不小气。
艳色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湿抹布擦拭着自己的身体,迷迷糊糊地听见苍衣细若蚊鸣般的声音:“明月只让我们把绿萝的事处理一下,我们···”
艳色打断她,不紧不慢地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苍衣我问你,在绝命门里,处理一个人和处决一个人有区别吗?我只知道了断她的性命绝不干我们什么事,可如果放了她,最后遭殃的会是谁呢?”
苍衣的眼皮越来越重,她闭着眼拔下自己的青玉簪放于枕下转身面向了另一边,再不答话。
艳色叹了口气,苍衣悲天悯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她走出浴桶扯过一旁自己的血红纱袍披在身上,放轻动作到苍衣的身侧躺下。
望着华丽的帐顶,她抓过苍衣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轻声道:“你若不忍见血,我办事的时候你就在门外等我出来吧!”
苍衣回答的声音像是呓语,听她喃喃出声:“说什么傻话呢?”
夜深人静,两人且不知道有几分真情真义只是执手相握着呼吸浅淡而均匀。
绿萝和她的丈夫隐居在一处幽深的竹林里,男耕女织。他们搭建的竹屋外面种着一畦绿油油的青菜,用矮篱笆围着,只剩养的小鸡仔在篱笆外“叽叽”地叫。
门两侧的墙壁上还挂着几串红辣椒,许多大蒜用竹篾穿成一串也挂在上面。苍衣看着眼前之景,不忍打扰这对贫贱小夫妻的闲适生活。
正在此时,屋里却传出争吵之声,两个人影走出了竹屋,苍衣和艳色匆忙跃至竹林顶端。听女人嗤声道:“我倒看你一日不喝酒会不会死。当初不是你央我和你隐居山林的吗,整天往市集上跑又算什么?你今儿敢下山就别回来!”
男人好脾气地道:“你怎么了,干什么突然生气了,你是知道的,我外号不就是酒鬼吗?我又不是第一次下山了,也没听你以前有过埋怨啊。娘子放心,我下山以后一定很小心不会遇到危险的。这次我多拎几坛竹叶青回来就好。”
“我是担心你把绝命门的人引回来害我啊!他们找的是我,我担心你干什么?”
男人终于被惹恼了,敛了嘴角的笑意一把拂开绿萝的手兴冲冲地跑出了竹林,边跑边喊,“绿萝我就回,争取在午时之前赶回来吃饭,你等我。”
绿萝的泪水淌了满脸都是,她看丈夫的身影已完全消失于丛林,抬头望向高处那片隐隐绰绰的人影高声道:“上面的姐妹下来吧,绿萝先进门给你们倒杯热茶。”
苍衣和艳色从竹上一跃而下相对看一眼,这个绿萝耳力竟如此好很是不易对付。她们跟着绿萝走进屋,艳色讽道:“绿萝姐姐千方百计逃避绝命门的追捕,隐居在这荒山野林就为和个没出息的男人吵架斗嘴?”
绿萝给苍衣和艳色倒了茶,又坐在织布机前继续织她未织完的布,“姑娘有所不知,你们来之前我们从未吵过架。我和绝命门的事和他无关,好话支不开他。”
艳色端起茶来浅酌一口,直呼好茶,苍衣看着竹屋简陋,但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是她在梦里梦见无数次的世外桃源,她道:“姑娘在清风坊里随锦绣师父学过女红?”
绿萝点点头,“只学得点皮毛罢了,我们夫妇二人隐居至此无以为生,也只能织些布匹换银子来维持生计。”
苍衣上前将一匹织好的白布展开,不禁赞道:“姑娘的手好巧,这步织得甚好。”她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看得出确是发自内心的。
“多谢姑娘夸奖。”绿萝轻轻牵动嘴角。
艳色却不耐烦的扔出一排小镖,力道不大,小镖遇布匹立即坠地,而苍衣手中的布匹已断成两段。苍衣抬眼看她一眼,知道艳色是在提醒她两人今日到访可不是来叙旧的。
一截布匹从苍衣手中滑落,她拿出另一段撕出一根长条,“苍衣与艳色来送姑娘上路。”
绿萝停下手中的动作,抓住苍衣环在她颈上的白布,从机杼边站起身来走近了苍衣不禁大笑出声:“哈哈··你们以为两人联手就能打赢我吗?”
“哪能啊,人贵有自知之明,毕竟姑娘进入绝命门十余年潜心习武,恐怕就算我们再来十人也未必是姑娘的对手。”
艳色说得有些夸张,门人并非都是等闲之辈,可她俩联手打不过却是事实,她给苍衣使了眼色话锋又转,“不过门里的高手比比皆是,我们若做不了门里自会派更本事的人来。只是绿萝姑娘和你家相公感情深厚,总不想你死了还让他有个好歹对不对?”
绿萝不甘地盯着苍衣和艳色,终究将手中的白布条裹了往空中一抛,白布条穿过竹屋里唯一一根横梁又重新落入她手中,抓了白布两端几个抛落竟就打好了一个结,“不劳你们费心,我可自行了断,我不想让我相公起疑。你们答应过我要保我相公一命可要说话算数,不然我孟绿萝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绿萝作势就要腾身上去,苍衣却拽住了她的手臂。
“怎么你要反悔?”
苍衣摇头,“我是想问:你有没有后悔,你若后悔,我们愿回门里为你求情。”
“哪里来的单纯女子,那样做只会害你们给我陪葬而已。”绿萝脚踏莲花,旋身以最优雅的姿态飞身入空中,手拽着长布条,顷刻间有晶莹的泪溢出眼眶,“从我打定主意和相公隐居至此,我便已料到会有今日。和相公偷得这么多的快乐日子我还有什么好后悔的,只是遗憾这幸福的日子太短。”
绿萝决绝的眼神让苍衣震撼,她目睹着绿萝将自己的头伸进打好的结里,笑靥如花,足尖一顿胡乱的蹬踩,终于没了生气儿。
艳色探她的鼻息确是死了,取过另一杯茶仰面饮尽,道:“走吧,别让他相公遇见了,到时又要多添一条人命。”
多添一条人命,多添的到底会是谁的人命呢?苍衣和艳色出了竹屋时并未遇上绿萝出外买酒的相公,因此结果暂时不为可知。
艳色放回茶杯时方看清茶杯下不知何时压了一纸张,上面记的恰是解噬心蛊毒的方法。两人看了一同面露欣喜,将内容熟记在心了立即将那墨迹未干的纸张撕成了碎屑。
苍衣道:“走吧,她还是信不过我们,想用这方子换她相公一条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