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有脚步声,贝勒爷缓缓睁开了眼,原本秀美睿智的双眼此时如两滩死水,波澜不惊。
伊莎轻轻地道了一句:“贝勒爷,是我,黄伊莎。”
他好像惊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到先前的淡漠,声音犹如千年寒冰,“你怎么来了?”
伊莎有些心虚地回头看看裘海,只见他也神色哀怨地看着自己,仿佛最后一丝希望即将在眼前破碎。伊莎咬咬牙,把心一横道:“我知道你不想医治眼睛是想逃避那些伤害你,伤害你家人的凶手。可你以为你瞎了他们就会放过你么?”
贝勒爷噌地站了起来,神色凌烈地大声叫道:“你住嘴!你知道什么?”
伊莎也不服输地回击,“我知道,而且我还不知道的不少,”她急步走到贝勒爷面前,抛开所有的世俗礼仪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用只有两个才能听到的音量说:“也许我应该叫你积德,你才会想起我们曾经还是战友。”
贝勒爷神色一僵,良久,他才轻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伊莎叹了口气,慢慢地松开手,“我不过是猜的。你以积德的身份跟我见过不少次面,你们身形很相似,而且你扮积德的时候总喜欢扯嘴皮子笑,时间一长,你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左侧嘴角的皱纹多过右侧嘴角。在硝烟事件过后,我想了很多。最让人奇怪的是你为什么明明发现周世源藏鸦片却不报官,而是选择跟我冒险将鸦片偷出来销毁。原因应该是跟我一样,跟周家有着匪浅的关系。裘海跟我说了你的事情,我才想到你为什么要做蒙面侠盗,为什么给自己取这个名字,是想为妻儿积福积德吧?”
“我知道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贝勒爷颓废地转过身,“但是我的事情不关你的事!”
伊莎不答反问:“你知道人的眼睛是由黑、白两部分所组成的,可为什么只能通过黑的部分去看东西?”停顿了一下,伊莎用铿锵有力地说道:“因为人生必须透过黑暗,才能看到光明。如果你的事情不关我的事,那些穷苦的老百姓,吸食鸦片痛不欲生的家庭,还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婆婆的事情又关你什么事?!我虽然只是一个女人,但是也坚信一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斩草除根!”
伊莎急呼呼地讲了一通,贝勒爷却丝毫不为所动,淡淡地说:“你讲完了?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不送了。”
“你怕死么?”伊莎临走之前回头问道。
“不怕。”
“我也不怕。人生既然来了,就没想着活着回去。”说完,伊莎便笑离去。
回到店里已经差不多酉时,许云夕独自站在院子里,看着水缸中的莲花。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他身上,好似镀了一层暖暖的沙金。伊莎愣愣地站在门边看了一会儿,直到他回身才踏进院子,“我回来了。”
“嗯,”许云夕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都在等你吃晚饭呢。赶紧去吧。”
“说起来我还真饿了。”伊莎笑着揉揉肚子。
许云夕宠溺地拍拍她的头,“没什么事情就早点吃饭。”
“嗯,没什么事情。”此时她心中想的却是你们没什么事情就好。
这天晚上,伊莎早早地歇下,躺着床上瞪大了眼看着房顶。来到这大清朝的点点滴滴如雪花般一片片融进心头。无法抑制的冰冷,黑暗之中的房间如吞噬着人世间一切的黑洞,她有些恐惧地爬起来点亮了烛光。她忽然有些明白盲人的感受,他们应该是渴望这烛光的吧?即使微小,也能照亮黑暗,赶走心中的阴霾。
第二天早晨她交代了店里的事情便早早出发去了郊外的山庄。在马车上的她还有些犹豫,跳下马车的那一刻却毫不犹豫地拍起了门。管家见了是昨天来过的姑娘,便让她在门房等着,不多会儿,裘海就过来了。
伊莎赶忙迎了上去,轻问:“还是不愿意医治眼睛么?”
裘海无奈地摇摇头。
“那我可以见他么?”伊莎举了举手中的食盒,“我做了些点心给他哦!”她只是一个甜点师,没有别的能力,她一直都相信甜点会给人幸福的力量。以前爸爸生病住院时医生说过,笑能让病人提高免疫力。如果能让他笑,那就真的太好了。
走进昨天的那个院子,贝勒爷还是维持着昨天的姿势,闭着眼睛躺在软椅上。听到脚步声,他不客气道:“伊莎,你怎么又来了?!”
伊莎不在意地笑笑:“听说一个人失去了某些功能,但是其他功能就会增强。看来是真的呢。我今天带了芒果慕斯你要尝尝么?”
见他没任何反应,伊莎就接着自说自话:“昨天晚上我回去的时候才知道我店里的商家嫂子怀孕了。于是我提议等宝宝生下来的时候就在院子种一棵树。这棵树会随着孩子一起长大,好像自己的兄弟姐妹似的,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小的时候,我爸也提过,在我出生时种了一棵树。只是,我总是忘了。等想起来时,却又看不到。”说着,伊莎落寞地笑了,“于是我重新种了了一棵,就在现在住的院子里。虽然纪念不了我的出生,却可以纪念我到了京城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人生无论从哪里重新开始都不会迟。你说对吧……”
独自碎碎念了半个时辰,伊莎起身告辞,临行前,她回头问:“你明天想吃什么点心?”好像料到不会得到回答似的,伊莎自问自答道:“那就一样一样试过来,总会找到自己喜欢的。”
第三天,伊莎做了乳酪小蛋糕再次到了郊外的山庄。今天贝勒爷没说什么拒人千里的话,算是一个进步。伊莎笑嘻嘻地将甜点摆上茶几,也不在意他吃还是不吃,又兀自开了口:“我昨天在回去路上想起一首歌,马上就让云夕教我弹,等练好了,弹给你听。他说那首歌中的深情让他感动,我想你也会喜欢的……今天早上我出门前有一位老主顾有上门。四十多岁的样子,每回都是隔天到我这儿来买大福饼。他说他的夫人很喜欢吃这个,于是我问了他夫人的口味喜好,特制了一盒。我们都要学会懂得珍惜身边的人,你说是吧……”
第四天,伊莎做了芦荟奶冻又一次站到了山庄门外。如今她已经不需要通报,独自就可以进院。依旧是贝勒爷默默地坐着,似听非听地由着伊莎一个说着身边发生的事儿。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情,可最终都会引出一个深刻的哲理。
伊莎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听起来却仿佛坚硬的玉石缓缓落地,每一个声调都那么地决绝美好,震人心魄。好像被巨大的波浪冲击着船檐,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站在甲板上,微微晕眩。是记忆中的阳光刺了眼吗?不,是耳边的这个女子,太耀眼了。他以为自己看透了人世,以为自己什么都可以放得下。直到此刻才发现他从未看透自己,甚至眼前这个女子。可以执着着自己的执着,坦然地放弃所有,从容地接受命运,那么自由洒脱。
第六天,伊莎欣喜地看着贝勒爷吃了自己做的栗子拇指饼干,于是认真地观察着他面部每一个表情。
“好像味道都不一样,”吃到第三个的时候,贝勒爷停了下来。
“没错,没个甜点我都做了记号,含糖量是不一样的。因为我不知道你的喜好,所以看你吃到哪个时露出欣慰的表情。那一个,应该就是你喜欢的甜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