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立刻转身,不再理会那人的纠缠,疾步往门口走去。
猛一拉开殿门,视线里却忽然闯入安阳公主呆若木鸡的脸,她的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万念俱灰地盯着我,身子开始颤抖,像秋日里的残叶一般,随时都可能被狂风卷席着,飘摇而去。
在她身边,同样震惊的人,还有叶凌风,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灰色的眼瞳中,似黑洞一般看不见任何光点,只剩下无尽的冷漠。
两人中间,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脸,是婉儿。
看清殿里的情形,她脸色一变,瞬间明白一切,侧头向着尾随而来的宫女太监低低一喝:“都退下去——”
窗边那个男子怔了怔,疾步走过来,无声跪倒在地。
安阳公主全身都抖起来,如一片被霜打落的枯叶,声音细弱到几不可闻:“……你……你们……”
地上跪着的男子仰起头,眼里已经满是泪水:“公主,对不起,月影心里只有娘娘,不能娶你……”
我拉住安阳冰冷的手,急切道:“他不是月影,相信我……”
她却已经听不进去话,惨白的脸上已经满是泪痕,甩开我的手,捂着嘴巴,转身慌不择路地逃出门去,一头撞上闻声赶来的太后,依然没有停下脚步,踉跄几下,便向着殿外狂奔而去。
婉儿唤着她的名字,跟在后面,也疾行而去。
太后走进来,看见殿内三个人不同寻常的脸色,疑惑道:“怎么回事?安阳去哪儿了?驸马怎么跪在地上?”
叶凌风冷冷道:“他已经不是驸马了,来呀,把罪臣月影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面无表情的护卫手持钢枪一冲而入,将那个自称月影的人团团围住,就要拖他出去。
那人自己站起来,一如月影的高傲:“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们。”
他缓缓走到我身边,清澈的眼中凝着一往情深:“燕儿,你曾说过,你并不爱这个飞扬跋扈的皇帝,今生今世心里只爱我一个人,有你这句话,我也就够了,就算是赴死也再无遗憾。虽然这一世我们不能在一起,下一世我们再续前缘,燕儿,我先走了,我的魂魄会一直游荡在冰冷的冥间,等着你的到来……”
太后震惊,喃喃道:“你……你们……”
我拉住那人,已是满腔愤怒:“你到底是谁!你们把月影藏到哪里去了,他现在究竟人在何方!”
那人抚上我的肩,柔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成这样子,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我缘分未尽,我会在另一边等下去……”
叶凌风不耐烦地冷冷打断:“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拖下去!”
守在一边的护卫如梦初醒,黑压压围过来,青着脸将那人连推带搡地带了下去。
人走远了,他略带凄厉地声音还被风吹着,断断续续送进大殿:“……等我……一定要等我……”
太后这时候终于明白过来,神色犀利起来,厉声喝道:“贵妃,你做的好事,大燕朝最为高贵的人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你是不是要看着我们个个痛苦万分,整个皇室分崩离析,才会心甘!”
我立刻俯身恳切道:“太后,那人并不是月影,请不要被他蛊惑。月影是个懂分寸的人,决不会像他那般胡言乱语。”
久未出声的叶凌风,这时候突然冷冷开口:“你倒是对他十分了解,从他自战场上回到京城,你们私底下便背着朕一直互有往来,频繁私密相会。别以为能够瞒天过海,朕心里清楚得很!”
我一惊,还想说什么,他眼里已如冰山般冷漠,拒人与千里之外,仿佛再说什么也不会被他听入心中,只能怔怔道:“你不信我……”
太后一身怒气,拧身往门外走去。
到了殿门,她忽又转过身,咬牙丢下一句:“皇上曾经告诫过,不许哀家再对你怎样。如今你欺君犯上,负了皇上的一片心意,哀家自知管不着。可是若安阳有什么三长两短,哀家一定不会饶你!”
偌大的东偏殿,如今只剩下两个人,各自孤身而立。
对面那人如万年冷寂的坟墓一般沉默着,眼睛里只剩下冰冷。
我想说些什么,心里却堵上一口气,什么也不想说。
他竟然宁愿相信别人,也不信我,他是太不自信,还是以为我便是那样轻薄的女子么,可以随意放开一段感情。
静默中,他的脸色忽然大变,眼瞳里面血丝遍布,黄豆大的冷汗瞬间泌上额头,身体僵硬,动弹不得。
没想到他的身体中毒已如此之深,一颗药丸的剂量已经不足以支撑他度过一天的时光,短短几个时辰的功夫,他的肩痛便如狂风大浪,卷席覆来,痛楚比以前更甚。
刚才那番话,他显然没有心力全部听进去,耳朵里面大概只隐约捕捉到月影的名字,苍白的脸上,忽而目光一扫,恨恨道:“又是他……你到底还是对他念念不忘……朕同你两年多的朝夕共处之情……竟还比不过你与他在婺州短暂会面……”
我看他疼痛难忍,心下一痛,赶忙伸手去扶他。
他却蹙着眉头,一把推开我。
这一使力,他自己也被推了出去,身体一晃,转不住脚,就要往后跌去。
一双白皙嫩滑的纤纤玉手,突然出现在空气中,将向后倒去的叶凌风稳稳扶住。
叶凌风看清伏在身上的面孔,虚弱道:“……婉儿……”
婉儿从怀里掏出一个赤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迅速往他口里送去。
我一看,这药与李云鹤献上的一模一样,不由一惊,脱口而出:“不要——”
上前一步想把药丸夺下来,一股大力突然袭来,我被这力推着连连后退。
没想到婉儿看似柔弱,身体里竟蕴藏着如此深厚的力道,随手一拨就将我推开十步之远。
趁着我在远处踉踉跄跄,试图站稳脚步的功夫,叶凌风的双唇已经一开一合,喉结一滚,药丸就瞬间就被他吞入腹中。
婉儿怀抱着他,娇笑道:“娘娘切勿焦躁,皇上服了药,很快便好。”
她笑着,斜眼瞥过来,紫色的眼梢向上挑着,便有一种妖冶惑人的挑衅在里面,周身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诱惑,嘴角那一抹诡谲的笑,尤其瘆人。
叶凌风此刻半倒在她怀里,眼瞳因为迷药的作用而扩大了一倍,静谧地犹如一潭死水,茫然而没有生气,任由伏在他身上的人摆布。
我一阵汗毛倒立,惊恐道:“你要干什么,他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焦急地走过去,想要唤醒叶凌风,却被婉儿随便一掌,又打出去十步远。
这时候叶凌风的眼中终于恢复了一丝光亮,他发现自己倒在婉儿怀里,一片困惑。
婉儿扶他起来,柔声急切道:“皇上,安阳公主此时正坐在太平桥上,哭着说自己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想要投湖自尽,任谁劝都不理,您还是赶紧过去看看吧。”
他一听,脸上大骇,疾步向殿外走去。
我也紧紧跟了上去,他一转身,回头看到我,冷冷道:“你不用过去了,她看见你,说不定气得一头就栽下去了。”
我一怔,脚步停了下来。
他一挥长袖,负气而去。
婉儿回头看着我,无声媚笑,追着他也远去了。
空荡荡的大殿,转眼就只剩我一人,孤零零地立着。
冷气伴着嗖嗖的风声直贯而入,吹得我身上凉丝丝的。
殿外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响起,小贵子抱着天儿小心翼翼地靠近,轻声唤了一句:“娘娘……”
天儿从他怀里挣脱下地,摇摇晃晃地跑过来,拉拉我的衣袖,带着哭腔道:“母妃……你怎么了……母妃……”
我被他拉扯着,缓缓醒悟过来,勉强一笑:“母妃没事,我们回宫去吧……”
俯身抱起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往凤阳宫走着。
小贵子安静地跟在身后,不发一言。
我看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轻声道:“你快去请顾将军,让他即刻来凤阳宫见我。”
小贵子“喳”了一声,岔开路远去了。
黑沉沉的乌云压下来,肆虐的狂风四面八方吹来,间或有一两滴冷雨打在身上。
我紧紧抿着嘴唇,艰难地行走在鼓鼓的风中,竭力镇定。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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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阳宫大殿。
空气中终于承受不住如此重的水汽,一道闪电霹雳而过之后,伴着轰隆的雷声,倾盆的大雨瞬间抛洒下来,硕大的雨滴狠狠砸在大地上,松软的泥土瞬间被砸出拳头大的坑洼,乌黑的泥水四处横流,不多久就汇成大片的泥潭。
雨水连成一线,将天地间遮得灰朦朦一片,五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倚在窗边,静静等着。
大殿中央燃着的香炉里,虚烟飘渺,檀香的淡淡香味伴着烟气,若有若无地在空气中散布开来,裹挟着窗外传进来的泥土的腥气,混合成一种诡异的味道,闻进嘴鼻,让人一阵不适。
侍奉在周围的宫女太监似也嗅到了一丝诡谲不安的气氛,全都垂首远远而立,默然不语。
偌大的大殿,除了天儿偶尔喃喃的自语,只剩下无边的寂静。
这寂静令人心慌,让人坐立不安。
秋雨的寒冷扑面而来,深入骨髓,一直冷到人心。
虽然窗外雨雾繁重,什么也看不见,我却依然倚在窗台上,强打精神,紧紧盯着不远处朦胧的一片。
那里有一只羽毛湿透的小鸟,不畏雨滴的无情打击,依然顽强地扑闪着双翅,在寂寥的天地间,艰难地完成着属于自己的奋斗。
我静静看着,被它感染,塌下去的身子慢慢坐直,被掏空的身体渐渐充满了某种力量,心灰意冷的心情,慢慢升腾起一种淡淡的暖意,精神抖擞起来。
终于,在繁重的雨幕中,渐渐出现了两道影影绰绰的重影,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
来人踏进大殿,将湿淋淋的斗篷取下来,露出因冰冷而有些发白的脸。
我迎上去,俯身唤了一声“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