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角一个僻静处,迎面走来一个低着头的太监。
宫里的人见了我向来恭敬,很是畏手畏脚,就连同我说话时,也总是低着头,
因此当目光扫到他时,我并没有在意,很快便看向别处。
擦肩而过时,手里却突然多了一样东西。
低头一看,竟是一个折成星星的信纸。
我急忙转身去找刚才那个太监,他那抹暗蓝的背影却忽悠一下,转眼就隐入人群,再也找不出来了。
宫里的太监都有一样的暗蓝太监服,今天来秋澜宫做事的太监尤其多,远远看去,暗蓝一片,面孔模糊,根本无从辨认清楚。
不动声色回过身,我牵了天儿的手进了净房。
天儿自己解下衣裤,熟轻熟路地爬上马桶,拉起粑粑来。
这些事情自学会以后,他从来不要大人帮忙,就算自己一个人再费力,也会紧紧抿着嘴唇,努力把困难克服。
我背对着窗户,笑着跟天儿说话:“天儿还记得母妃昨晚教的那首诗么?”
天儿弯着眼睛,咧着嘴开始背诗:“人之初,性本善,……”
我一面点头赞许,一面小心将手里的信展开扫了一眼。
信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约我巳时在秋澜宫东偏殿相见,落款是月影。
月影的笔迹,从狩猎场回来后,我便细细研究过,相当熟悉。
这应该是他的亲笔书信不假,况且也只有他会把信纸折成星星的样子。
只是令我奇怪的是,巳时他应该已经来了秋澜宫,作为新郎,肩上自然有迎接新娘凤阳公主的重担,到时候宫里一定是热闹非凡,众目睽睽之下,他如何能抽出空挡,避开耳目与我见面?
心下正一片困惑,转念一想,忽然记起,也许是他已经查到了有关玉绝琼的绝密消息,我又不再凤阳宫。
形势紧急之下,他不得不冒险,想办法将消息传达给我。
正胡思乱想,天儿的清亮的稚言响起:“母妃,天儿粑粑好了。”
低头一看,他正睁着水汪汪的眸子,抬头看我。
我蹲下去,在他粉嫩的脸上轻轻一吻,笑道:“天儿真乖——”
折了厕纸替他擦小屁股,眼看四下无人,顺手将那封信扔进马桶,再一拉勾绳,马桶里的所有东西便顺着水流冲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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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净房出来,我抱了天儿去西偏殿找叶凌风。
殿门口守着的护卫却告诉我,叶凌风已经同太后离开这里,往正殿去了。
我一面追他而去,一面往宫门方向看,正在心焦,小贵子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线里。
他本来是一路小跑着过来,此时进到殿里,不好太过慌张,便压着脚步走过来,将一个纸条递在我手里,跟在身后悄声道:“……太医院已经检验过了……娘娘猜得没错……”
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更加笃定,把天儿交给他,转身疾步进了正殿。
大殿里各处皆是大红的灯笼,大红的喜字,大红的帷帐,眼睛里整个的是一片红火。
正前方大红的烛台下面,叶凌风与太后正并排坐着说话。
巳时将近,新郎官马上就要来秋澜宫迎亲,太后一面用绢帕抹着眼角,一面跟叶凌风说着什么,大概是聊一些与安阳公主有关的回忆。
我慢步走过去,轻轻坐在边上,静静听他们说话。
太后此时正在情绪波动的时候,很需要有个人在边上听她抒发母亲感言,我也不好这时候把叶凌风拉走。
按捺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趁太后口渴饮茶的空挡,我连忙拉了拉叶凌风的衣袖。
他立刻会意,起身同我来到殿外一个僻静的角落。
“你确定?太医真是这么说的?”他拧着眉头,沉声道。
我点点头,将王太医的检验结果递给他看:“太医院确定无疑,李云鹤的药丸里有草药海花,婉儿送来的芙蓉糕里有草药雨乌,两者同时服用,会产生无法估量的迷幻作用,能将极少量的罂粟的毒性无限放大,所以你用药时才不会觉得肩疼,一旦停了药,麻醉作用退化,痛楚立刻回到身上了,且比以前更甚。”
他仿佛有些难以接受,眼里一片纠结,沉默半响,才喃喃道:“……婉儿……”
我小心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轻轻摇摇头:“朕也不知道……今日是安阳的大喜日子,一切等明日再说吧……”
婉儿是他青梅竹马的初恋,就算她变得面目全非,只怕他也是舍不得下狠心,真的拿她怎样。
只是婉儿为何要在芙蓉糕里下药?
那李云鹤究竟是何许人也?
也许他们在云天之端的时候已经有了计划,至于这个计划的内容与目的现在还不得而知,想想就让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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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正乱成一团,一个惊雷突然在耳边炸响。
心有余悸地抬头一看,刚刚还碧空万里的天上,突然乌云密布,黑压压一片,低沉沉地堆在皇宫上空,就像当年白娘子水漫金山寺一般,暗沉压抑。
闪电伴着惊雷,以雷霆之势生生将灰色的天空裂成几块,地动山摇。
狂风四起,裹挟着秋日的落叶,森森地扫过,犀利地叫人睁不开眼睛。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刚才还熙熙攘攘的院落,瞬间变得稀稀落落,宫女太监大都躲进了大殿,只剩一些人来来回回跑着往屋里收东西,近在咫尺的两个人说话都要大声呼喊,仿佛声音轻了就会被大风刮走。
寝宫里,安阳公主又是一阵急躁,微蹙着眉头,也不怎么说话,强装笑脸。
真是怪事,黄历上明明算好的大喜日子,为何偏偏来了这么一股怪风。
每个新娘都希望出嫁当天,一切都完美无缺,顺顺当当完成神圣的典礼,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万一遇到这种鬼天气,只能怨老天不赏脸。
这时候后殿里每个人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唯恐说错一字半句,惹安阳公主不高兴,她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难看,正是神经敏感的时候,就像不小心掉进火堆的一串鞭炮,随时随刻都可能引燃爆发。
婉儿扶她坐下,柔声笑道:“今天日子这么好,连天公都来给公主添彩了。”
安阳公主愁着脸,叹口气道:“这算什么好天气?”
婉儿沏了一杯清茶端到她手边:“外面风声铮铮,不正是老天在祝公主在这大喜的日子,风风火火么?”
她真是最巧,这么糟糕的天气经她这样一拨,竟真成了天公助兴。
安阳公主听了,脸色总算不是那么难看了,勉强挤出一些笑容,一弯身子,将头枕在婉儿肩上,窝在她怀里。
婉儿此刻脸上一片温柔,扶着公主的手轻轻摩挲,给她慰藉。
我看着一脸柔情的她,怎么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似水的人,如何会有胆量对大燕朝天子下手?
就算她是奉了爹爹刘致远的意思,不得已而为,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看着叶凌风将毒药吞下,依旧笑容满面,实在让人心寒。
此刻比我更心寒的人,是叶凌风。
毕竟他同婉儿有着十几年说不清道不明的友情,从小一起长大的人,竟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中慢性毒药而脸不变色,这样的冰冷任谁也无法忍受。
不知谁说了一句:“快到巳时了,驸马爷就快要来了吧……”
我才记起自己同月影的约定,嘱咐小贵子照看好天儿,悄悄往东偏殿的方向摸去。
东偏殿是安阳公主的书房,她平时大大咧咧,看不出来也是一个爱书店饿人,藏了不少好书,书房里顺着墙壁,摆了整整三个书架的书。
绣着蔷薇的地毯铺了整个地板,一直铺到窗边。
窗口一个修长的人影,背对着我而立,正静静凭窗远望。
听到殿门推开的声音,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略带羞涩的脸,那双清澈的眼睛一对上我的,便涌上了水似的温柔,嘴角上扬,微笑着柔声道:“你来了。”
我轻轻将殿门关上,蹑足走过去,生怕外面的人听到里面有人走动。
看起来他倒对秋澜宫里的习惯十分了解,知道这时候公主书房正是一个僻静所在,绝不会有谁来打扰。
走到他身边,我低声道:“有线索了么?”
他摇摇头:“还没有……”
心里略略有些失望,我依旧面带微笑道:“公主此刻正等着你,没什么紧要的事就散了吧……”
他的眼里忽然浮上一层愁云,几次欲言又止,隔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想你了……”
他这时候说出这么一句话,实在太不合适,我退后一步,正色劝道:“月都统又说笑了,你是准驸马也,今天的一言一行都万众瞩目,可不能再胡言乱语……”
他上前一步,猛然握住我的手,急道:“我从来就对公主没有意,心里自始自终只有你的……”
我冷冷截断他的话:“月都统休要胡说,当初接受赐婚的可是你自己,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他痛苦道:“我接受赐婚是迫不得已的,我根本不爱公主,时至今日我实在没有办法才下定决心要同你远走高飞,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没有皇上的,只要你答应,我立刻带你离开这里,离开这困住你的囚笼,飞往外面的自由世界……”
他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地描述双宿双飞的美好生活,我只盯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那眼里纯净的没有一丝杂尘,倒映着窗外飘零的枝叶,一片明亮。
我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退开几步,冷冷道:“你不是月影。”
就算他也有一双清澈的眼睛,修长提拔的身形,以及丝毫不差的微笑,他却不是月影。
月影从来都是惜字如金的,根本不会似他那般口若悬河。
月影的眼睛总是蒙着一层黯淡,也不会似他的那样明亮灿烂。
就算他学得再像,他也不是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