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几次重回故地,却从来没有同她见面,那种显而易见的隔阂与躲避,实在令人不好受。
这时花落笑道:“若不是多年前大师收养了我,我哪里会有今天,大师的恩德,花落一直铭记在心中,无以为报。”
慧明大师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说。
静明将斋饭端上桌,几个人便低头吃起来,桌上一片肃穆,只有细小的吞咽之声。
这是广灵庵的规矩,吃饭时不得说话,更不得喧哗,安安静静享受上天赐予的食物,心中充满感恩。
琴姨只喝了一碗稀粥,便放下筷子,借口回房了。
没过多久,花落也从饭桌旁站了起来,说是去外面走走。
纷飞的大雪终于止住了,白皑皑的雪地上两种脚印往一个方向延伸而去,通往后院的斋房。
小巧的那个是琴姨的,另一个自然是花落的。
出了大殿,我往相反的方向踱去,寂静的天地间,只听见脚掌踩在雪地上吱吱呀呀的声音,寂寥而安宁。
小贵子跟在我身后,悄声道:“娘娘,太子在瑶华宫里,由太后照顾着,除了想念您,一切都好。顾将军已经暗中派人进了皇宫,守在皇上身边,贴身保护。”
我点点头,烦躁的心总算有些安定。
只是想起天儿,心里便是一痛。
留在宫里,到处都是耳目,手脚仿佛被捆绑一般,什么事情都躲不开明的暗的视线。
只有出了宫,借故在这里吃斋念佛,才能避开耳目,暗中安排。
这样一来,只能忍痛放开天儿,留他独自在宫里。
太后虽然对我有意见,但是她对自己的皇孙却是十分疼爱,有她照顾,天儿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自从他出生,我一直尽心尽力陪在他身边,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尽力给他最美好,最快乐的童年。
他是大燕朝太子,身上担负着与身俱来的权利与责任,注定与平常的孩童不同,成长的道路一定会历经艰辛,若是将来登基,那更如登上一座充满荆棘的悬崖,到处都会暗藏着危险。
他的童年注定要早早结束,从小便要开始体验头上的光环所带来的刺激与痛苦。
也许这一次与我的短暂分离,便是他成长道路上的第一道坎,跨过这一道坎,便意味着他的童年已经结束,他便会意识到,生活并不是处处一帆风顺。
尽管心里难受,我却硬起心来,在冰天雪地中,挺直腰身,打起精神,准备打一场艰难的战争。
--------
在外面走了许久,想着也许花落已经离开了,我便由小贵子扶着,踩着晶莹的雪,一步步往斋房的方向走去。
一走进后院,正好看见花落从我与琴姨住的斋房里退了出来。
他轻轻合上房门,隔着木门,凝望着屋里的那一个人,静默许久才叹了一口气,慢慢转过身,向着前院走来。
抬头看见我,他微微一笑,唤了一句:“燕儿。”
这一笑虽然明媚,却掩不住那种失落的忧伤,也许方才同琴姨的谈话并不愉快,两人不欢而散。
我微笑道:“我这会儿忽然对易容产生了兴趣,不知能否同您聊一聊?”
他灿然一笑:“当然可以。”
我们寻了一间僻静的斋房,跪地相对而坐,小贵子坐在门口,向外张望。
我沏了一杯热茶,双手奉上:“先生真是鬼斧神刀,竟能将一个人的脸完全改变成另一种模样。”
他浅酌一口茶,笑道:“娘娘夸奖了。易容一般分为三种,第一种便是换上一张人皮面具。人皮面具讲究细致,做得好的能以假乱真。第二种便是药物易容,这种方法需花费较多的时日,且常常伴有副作用。最为彻底的便是手术易容,完全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貌。”
我笑道:“先生擅长的也是手术易容吧?”
他饮一口茶道:“人皮面具太费事,工序太多。药物味道太过强烈,最为下等。只有手术易容才是最为彻底,最为精致的。”
我思忖片刻,又道:“江湖上大刀堂堂主李铁与副手阿飞互换形貌,连李铁的儿子李拳都无法识别得出,不知先生有无耳闻?”
小贵子帮我查探了一些有关易容的江湖传言,因此我对这件震惊江湖的事件有所耳闻。
花落点点头道:“不错,这便是典型的手术易容,易容师赤灵的名声从此威震江湖,他那一手功夫已经是炉火纯青,绝顶高明了。”
他虽然这样夸奖赤灵,神色间却颇有不屑之意,我试探着问道:“您同赤灵有过来往么?”
他放下茶杯,长叹一口气道:“赤灵同我本是同门师兄弟,只是他有一次偷了师尊的玉硅土,给一个被官府追缉的江湖大盗易了容,触了门规,被师尊扫地出门。这些年,他为了赚钱,一直替江湖上的逃犯易容,让许多罪恶滔天的人苟延残喘,实在是大逆不道。”
玉硅土便是在手术易容时止血用的,是青玉门秘制的灵土,从不外传。
青玉门远在东海的蓬莱仙山之上,师尊陌纤尘归隐于山林多年,很少现身,门徒极少,只会每隔三年下山挑两个极具灵性的男童,潜心教诲。
易容术说起来也是一种有违天理的术法,一个人的样貌是天赐的,人为的去改变,对天意是一种违背。
因此青玉门轻易不会替人易容,门规也是极为苛刻讲究,绝对不许门下弟子借用所学术法,让犯罪之人重获一副皮囊,瞒天过海。
有钱能使鬼推磨,赤灵在巨大钱财的诱惑之下,触犯了门规,师尊震怒,便将他赶出了青玉门。
没想到,赤灵却厚着脸皮,打着青玉门的招牌,到处招揽生意,在江湖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许多罪不可恕的恶人因为易容而躲过了正义的追捕,顶着另一副皮囊,继续在这人世间作恶。
提到这样一个背离师门的叛徒,花落美丽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怒意。
我提起茶壶,添满他的茶杯,轻声道:“赤灵虽然罪恶多端,手艺倒是越来愈好。”
他眉间的恼意慢慢退去,久久长叹一声道:“师兄虽然心术不正,却是极有灵气,听说师尊当年极为看重他,悉心培养,没想到他竟会做出这等丑事。”
我笑道:“罪恶之人逃得过一时的追捕,却躲不过正义的惩罚,天网恢恢,他们终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他摇摇头,叹道:“但愿如此。”
我又道:“不知先生是否有赤灵的消息?”
他鄙夷道:“赤灵那样的人,恨不能让天下人都知道他逆天的本领有多么厉害,不用打听,他人在何处,最近又接了几桩生意,早就传得满世界都是,只是……”
他略微一顿,疑惑道:“最近这几个月,他这人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完全没有任何消息放出来。也许就如你说得那样,就算没有人能收得了他,自有老天收他,也许他此刻已去了阴曹地府,夜叉小鬼正用油锅煎烤着他的罪恶之躯。”
我略一思忖,便道:“先生最后一次听闻他的消息,是在何时何地?”
他一面回忆,一面道:“大概是三个月前,我听说他正在京城上流圈里混得如鱼得水,刚接了一个大官的单子,发了大财。这个消息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听过他的传言。”
我急道:“先生可记得那位大官是谁?”
他摇摇头:“不知道,赤灵也没有提起,大概是那位大官叮嘱过,要他保密。”
那位大官很可能便是宰相刘致远,是他找来赤灵,将手下易容成月影的摸样,引我上钩,导致叶凌风对我大失所望,转而投入婉儿的怀抱。
总算有了一些眉目,虽然许多事情还隐在迷雾中,让人无法想象,我微薄的信念坚定起来,恭敬道:“多谢先生指点。”
花落笑起来:“听娘娘这样说,似乎赤灵已扯入了一件大案,若将来您真能将他揪出来,替我青玉门清理门户,我一定答谢娘娘替天行道之德。”
我笑道:“除奸惩恶之事我自当尽力,先生不必言谢。”
两人会心一笑,站起来往门口走,花落轻声问道:“她过得还好么?”
我愣了愣,摇头道:“江府又新纳了几房妻妾,琴姨过得并不好。”
花落的眉间又浮上沉重的哀愁,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两人出了门,道了别,踏着厚厚的积雪,各自回了斋房。
------
推门而入,琴姨正面朝里躺在床上。
我以为她睡着了,踮起脚尖,尽量轻手轻脚,她却转身过来,柔声道:“回来了。”
她一面说,一面用丝帕擦了擦眼角,我却依然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像是刚刚哭过的样子。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就像平时她安慰我的那样,柔声道:“琴姨还是忘不了花落么?”
琴姨缓缓点头,星星点点的眼睛里刹那间又涌出无限的泪水,顺着脸庞流入耳际,让人心里一阵发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