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姨从床上坐起来,一面抹泪,一面摇头道:“当年我们都太年轻,太过负气,吵起架来总是不愿意让步,以为分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可是没想到一晃半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再见到他,麻木了许久的心刹那间就如尖刀刓着一般,疼到不可自抑……”
她说着又自嘲起来:“燕儿心里一定在笑琴姨,这么大的人了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怎么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
我摇摇头,紧紧了握着她的手道:“我懂您的心情,年轻的时候总是心高气傲,总以为人生还很漫长,机会还有很多,可是却没有想到,时间会过得那样飞快,等到恍然大悟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多年后回头一看,却发现自己最怀念的还是当初的那一份单纯与热情。”
她慢慢止住了啜泣声,凝望着我,轻声道:“三年前,我绝不会想到,燕儿竟会变得如今天这般懂事。你还记得为了那个骆冰,假装溺水,差点丢了性命的事么?”
我笑一笑:“怎么不记得,那一次过后,我几乎成了整个京城嘲笑的对象,我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这样执着,会那样奋不顾身。”
其实现在再看骆冰,他确实算得上俊美,又是富家公子哥,谈吐气质皆不凡,足以吸引青春期懵懵懂懂的少女。
当时的云燕儿也算勇敢,虽然自己的身体因为药物的催化,生得十分肥胖,她却心怀希望,不屈不挠地寻找心中渴求的幸福。
在这一点上,我甚至觉得,她比我勇敢得多。
琴姨笑道:“你这是随了你娘的性子,她当年也是这样敢爱敢恨,有着与天下为敌的勇气,大胆追逐心中所爱。”
我望着她绝美的脸,轻声道:“琴姨有没有想过,也大胆一次,奋力追逐?”
她愣了愣,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我已经到了这样的年纪,还有什么精力再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我劝道:“您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继续留在江府中,在众多妻妾之中,只能在狭小的空间里,忧郁地度完下半生。花落先生对您还是一往情深,您不如……”
她忽然打断我的话,轻声道:“燕儿,不要再往下说了。”
我握紧她的手,叹气道:“您再想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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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后的寒冬更为冰冻,即使裹在厚厚的棉被里,身体还是一片冰凉,缩成一团,止不住地颤抖。
小产过后,我的小腹总是隐隐作痛。
遇上这样寒冷的天气,下半身的骨头愈发疼痛难忍,怎样抱紧棉被,也捂不热腹间那一团湿冷的寒气。
房门突然“笃笃”响了两声,这样天寒地冻的冬夜,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敲门?
我下了床,裹紧裘皮大衣,隔着门缝问了一句:“是谁?”
门外传了小贵子压低的声音:“是我,娘娘。”
我掀开门缝,小贵子缩着脖子在门外跺着脚,两手放在嘴边,哈着气道:“娘娘,人带出来了。”
我立刻带好门,跟他走了出去。
清冷的月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一片清辉。
墙角的阴影里,隐约能看得见一高一低两团黑影。
之前,我让小贵子暗中通知顾元轩,让他设法将冒充月影那人从牢中带出来,请花落来瞧一瞧,这是不是赤灵的易容手段。
总以为从天牢里带出来一个大活人不容易,计划失败也不一定,没想到,仅过了两天,顾元轩竟有这等本事,这么快就将人带了出来。
我踏着雪走近,借着月光,依稀看见顾元轩正立在墙角。
他挺身而立,如此难熬的严寒于他仿佛不过一阵寒风,毫不畏缩,没有丝毫颤抖。
我轻声唤了一声:“爹。”
他点点头,低声道:“人我已经带了出来,不过……”
地上瘫着的那人一动不动,在这冰天雪地里竟毫无知觉,我心里一惊,只有死人才会这样不畏严寒,不由喃喃道:“他……”
顾元轩低头看那团黑影一眼,沉声道:“已经死了。我设法尽快将他带出牢笼,没想到却还是比别人慢了一步。昨天吃过牢饭以后,他便口吐白沫,气断声绝。我买通了狱卒,才将他的尸体运了出来,可惜,他却什么话也不能说了,没有什么用处了。”
我安慰道:“他虽然死了,那张脸却还是在的,我们先请花落先生瞧一瞧,看他能不能找出一些什么蛛丝马迹。”
我去敲花落的房门,里面却许久没有回应,似乎他并不在房里。
正在犹疑,突然一阵低沉的箫声传过来。
夜凉如水,那一清冷的箫声里,带着些许悲凉与忧伤,淡淡地散播在空气当中,让人不由一阵感伤。
顺着箫声寻过去,出了庵门,一直走进那一片梨树林里,清冷的月光下,有一个孤寂的人影立在雪地里,静静吹着忧伤的箫曲。
寒冬腊月天,夏天繁茂的梨树枝叶这时候早已掉光,萧索的梨树林中,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在暮色中孤零零地伸展着。
寒夜漫漫,对于无法入眠的人来说,每一个冬夜都像是一条长长的隧洞,漆黑而又幽深,令人失去走进去的勇气。
花落倚在一棵枯树上,头望着夜空,目光深邃而又幽远,美丽的脸上一片哀伤。
听见雪地被践踏的脚步声,他终于停下箫声,扭转头来,淡然一笑:“你也睡不着么?”
我微笑道:“我去先生房里找您,您不在,我听见这箫声就寻过来了。”
这时,顾元轩与小贵子抬着那具尸体,也慢慢走近。
花落将萧立于身后,警觉道:“他们是……?”
我轻声道:“先生不用紧张,这位是我爹爹,地上躺的是一个易过容的人,我想请您看一看,是谁给他做的易容手术。”
花落放下戒备,蹲下来,翻过尸体的身体,隔着一块丝帕摸了摸尸体的脸,确定道:“这易容手法是青玉门的绝技,青玉门替人易容有严格的规定,会在易容人的耳后贴上一点金斑以示区别。这人耳后却没有金斑,除了赤灵,其余青玉门的人绝不会违背师命,这一定是他的手法。”
月影被人易容的事情确定无疑,我与顾元轩脸上却没有一丝欣喜。
冒充月影这人此时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死无罪证。
替他做易容手术的赤灵却下落不明,无法将他找出来,顺藤摸瓜,抓出主事之人。
刚刚闪耀起来的希望,瞬间又黑暗下去。
正在烦躁间,花落突然“咦”了一声。
我忙问:“有什么发现么?”
他仔细拨开尸体的发髻,在右耳侧边的发迹线里,有一些蚂蚁爬过一般的刀痕,他自言自语道:“就算赤灵很早就被逐出师门,也不至于有这样差的手艺。”
他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匕首,顺着残次不齐的刀痕,慢慢划开尸体死灰的脸。
黑色的血从割开的地方汩汩流出,在寒冷的空气中,很快凝固,大片的乌黑色摊开在洁白的雪地上,有一种莫名的诡异。
放完血,花落用匕首在伤口里面拨来拨去,最后竟从割开的皮肤里,一点一点抽出一角丝绸来。
那丝绸也不知涂抹了什么,竟没有沾染一丝血液,除了正中的一行小字,竟再无其他污垢。
借着月光,那一行小字隐约是:“我在宁王府。救我。赤灵。”
我,顾元轩,还有小贵子,看清字迹之后,十分震惊,说不出话来。
寂静的雪夜,只听见花落嗤笑的声音:“他倒是机灵,竟能想出这样一个脱身的法子,在脸皮里面缝入一个求救字条,既不能做太多手脚,让守着他的人看出破绽,也不能太过精细,否则无人能发现,救不了自己,实在是煞费苦心啊。”
也许赤灵已经料定,即使自己的易容手艺天下无敌,能将一个人的脸完全易容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即使他能骗过大多数的人,却还是骗不过同他朝夕相处的人,除了相貌,言语举止之间太多的破绽一定能暴露他的身份,等有人起疑心时,对假冒之人仔细研究一番,也许就能找出他故意留下的手脚,也许就能看到他缝入脸皮的求救字条,也许便能救他于囚牢之中。
只是,宁王为何要找人假冒月影?
他使了这么多的阴谋,究竟有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
难道仅仅是为了让我失宠于叶凌风么?
刺骨的寒风中,我不禁瑟瑟发抖,心里慢慢溢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顾元轩沉声道:“既然这一切都是宁王主使,那么也许月影此刻正被关押在宁王府。”
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宁王。
叶凌风说他是一头狡猾的狐狸,会在不知不觉中把人骗得一干二净。
我却觉得,他有时更像是冰原上寒月中的一头冰冷凶残的狼王,那双眯着的凤眼就像是寒夜里饿狼瞪着的幽绿的眼睛,在幽深的森林里,静静打量着误入树林的猎物,暗中计划着如何将猎物撕咬得只剩骨头。
莫名失踪的月影此时不知是死是活,就算他此刻被关在宁王府的牢笼中,又有谁能将他从重兵把守的宁王府里解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