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四顾,猛然间却看到了三五滴鲜红的血,花落雪白的前襟上,已经被大片鲜血染红,触目惊心,他原本没有颜色的嘴唇已被鲜血染红,将本来就苍白的连衬得更加雪白。
我惊叫一声,花落的身体便摇摇欲坠,腰身一垮,整个人便斜斜倒在了我怀里,长长的睫毛轻轻覆盖在眼睑上,一动不动。
整个正殿顿时慌乱起来,琴姨扑了过来,眼睛里面晶莹的泪水便如泉涌一般,汩汩流出,双唇抖得厉害,想唤醒花落,喉间却无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颤抖的手想要抹去花落嘴边涌出的血,然而那血却如同她的眼泪一般,汩汩流着,怎样擦也擦不尽。
多到吓人的血,让我也有些恐惧,竭力镇定下来,让一个尼姑下山赶紧去请城里最好的郎中,另请一人从后院斋房里取来从宫里带出来的医药箱。
我从箱子里拿出装着还魂丹的瓷瓶,倒出一颗,放到花落嘴边。
然而他的牙齿却紧紧咬着,怎样拉扯都无法让他松开,还魂丹无法服到嘴里,时间多耽搁一秒,他的生命便多流失一分。
琴姨握住他的手,伏在他耳边,忍着眼泪,轻声唤着:“落哥——把牙齿松开好不好——吃了药你就能好了——落哥——我同你还有好多的话要说——你回来好不好——落哥——”
她说着,泪水便又奔涌而出,滴在花落的脸上,同鲜红的血融为一体。
不醒人事的花落,奇迹般听到了琴姨的祈求,慢慢松开了咬紧的牙齿。
我赶紧将还魂丹放到他的嘴里,又将茶水倒入他口中,丹药便顺着喉道送了下去。
这还魂丹是由五朵朵彼岸花,三朵千山雪莲,一颗千年人参,采集每年冬天第一场雪的融水,第一场春雨的雨水,经过整整三个月才炼制而成的,具有强大的补气血的功效。
由于药材与药引都十分珍贵,皇宫的制药房每年只能炼出二十颗还魂丹,颗颗价值连城。
叶凌风只送给我三颗,以备不时之需。
我一直珍藏在身边,没有使用的机会,这时候正好能派上用场。
半盏茶的功夫,花落美丽的眼睛终于睁开一条缝隙,苍白的皮肤因为失血过多,几乎变得透明。
琴姨将他抱在怀里,脸上明明已被泪水沾湿,嘴角却努力挤出笑容,柔声道:“别怕,没事了,你已经吃了还魂丹,很快就能恢复了……”
花落虚张了张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力发出声音。
琴姨流着泪使劲点头,轻声道:“我懂……我都懂……”
慧明大师端坐在一边,闭着眼睛静静念着经文:“……我本因地,以念佛心,入无生忍,今于此界,摄念佛人,归于净土……”
慌乱的尼姑安静下来,围坐在大师四周,闭上眼睛,跟着大师一起诵起经来。
正殿中,观世音大士的塑像依旧从容淡定,静静地望着一众凡人的哀愁,没有任何表情。
一个时辰,京城有名的医者孙郎中被请上了山。
他给花落把过脉后,悄悄从斋房里退了出来,对着紧张的琴姨和我,轻声道:“这位公子是否不久之前身中剧毒?”
我点点头道:“您说得没错,半年前,他被人陷害,误食了剧毒鹤顶红。幸好他的身体对毒药有一定的抗性,没有立刻气断声绝,他的师尊又替他排清了体内残留的毒液,应该没有大碍了。”
孙郎中摇摇头道:“依我看,他这次突然口吐鲜血,仍旧是一年前的那次中毒导致的。鹤顶红是世间少有的剧毒,其毒性极其难以排出来,他的五脏六腑受损十分严重。他能撑过这半年,已经算是奇迹,这次吐血,恐怕身体已经撑不过去了,体内的阳气快被耗尽,老朽也回天乏术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说着,叹了口气,收拾了医药箱,摇着头走出了庵门。
琴姨怔在原地,无尽的眼泪从脸上划过,无力地喃喃道:“怎么办……怎么办……”
慧明大师这时候走过来,双手合十,凝重道:“阿弥陀佛,施主莫急,贫尼知晓一个人,或许可以救花落先生。”
琴姨听了,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道:“大师快请讲,那人此刻现在何处?”
大师从怀里拿出一个信封:“贫尼的师兄慧能,是白马寺的主持,他的医术高明,且心怀慈悲,你可带着这封信去找他,他见了信一定会出手相救。”
琴姨接过信,宝贝一般捧在怀里,连声言谢:“多谢大师,您真是活菩萨再世……”
大师摆摆手:“贫尼一介凡人,岂能同观世音大士相提并论。出家之人本来就应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这是贫尼应当做的。只是师兄能否将花落先生的病治好,还是未知,一切听天由命,贫尼会在这里为他念经求佛,愿他早日康复,阿弥陀佛。”
她说完便双手合十做了个揖,转身离开了。
白马寺在大燕疆域最西边的紫灵山上,距京城有千里之远。
本来西域在大漠的边缘地带,气候干旱,常年缺水,植物稀缺。
越往西走,靠近沙漠,到处皆是戈壁石滩,更是寸草不生。
然而这紫灵山却在一片萧索寂寥之中充满了灵气,山上各处皆有汩汩的清泉流出,在山脚下汇成了一池碧玉一般的深潭。
这清泉也是万灵之水,不仅看上去清凉剔透,喝起来也是甘甜醇净,据说还有延年益寿的功效,被当地人奉为圣水,且在深潭边上立了一个石碑,上面镌刻着有关于圣水的传说。
据说是天上仙宫紫竹林里,侍奉观世音大士的小龙女,一日不小心将大士的玉净瓶打翻,瓶中倾倒出来的神水被一股仙风裹挟着,来到了紫灵山的上空,化作一阵细雨,洒在了紫灵山的每一处角落。
本来紫灵山最开始的并不叫这个名字,因为缺水少雨而寸草不少,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漠之中,被当地人唤作秃头山。
自从下了这一场奇雨,山上的绿苗便如雨后春笋一般,神奇地一夜之间从土里冒了出来,一年之后这里便植被茂盛,花草争芳,泉水满溢,犹如仙境一般,充满了灵气,以前那个俗气的名字当然不再适用,这山从此便应景地被人唤为紫灵山。
白马寺就在这紫灵山之巅,终年仙云缭绕,恍若仙宫一般。
紫灵山上生长着各种药草,正适合采撷做药,慧能大师医术高深,刻苦钻研山上所生长药草的药性,自有诊治各种疑难杂志的绝技与灵丹妙药。
所以,此时琴姨拿着慧明大师的推荐性,黯淡的眼睛立刻重新充满了希望,赶紧转身会斋房收拾衣物,打算即刻动身,亲自护送花落去紫灵山白马寺。
我在她后面轻声劝道:“此行一去甚远,沿路必定十分艰辛,我怕您的身体承受不住这样的劳累,不如出钱顾一些精壮的男子送花落先生……”
她一面片刻不停地收拾,一面坚定道:“花落的身体太过虚弱,别的人我实在放不下心来,还是自己送他去,一路也好悉心照顾。”
看她如此坚定,我也不再多劝,帮她一起收拾。
花落中毒之深,恐怕心里也是十分清楚,知道自己时日不多,大限将至,便从千里之外回到京城,只为了同心中一直牵挂着的琴姨见最后一面。
初次见到他,只留意到他动人的样貌,毫无预想他的身体已是如此脆弱。
他与人相视时,总是面带微笑,这样一个美好的人,却似悬崖边上伸到空中一半的石块,正在一点点向着万丈深渊倾斜。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总是流淌着一种淡淡的忧伤。
与深爱着的人相见,却不能吐露相思之苦。
所剩不多的生命正从身体里一丝一缕的抽离,却无法将心底深藏着的苦痛说与那人听。
相见却不能相识,因为各自身份的羁绊,只能装作普通朋友,压抑着情感,不使它爆发出来。
最近的距离,却变成了最深的沟壑,面面相望,却只能各自一方,相对无言。
这样深沉的痛苦,在花落那里,变成了雪花一般淡淡的哀愁,任生命渐渐流失,遥遥望着深爱的人,静静地失去意识。
琴姨用自己的地位与身份编织起来的重重牢笼,在看到浑身是血的花落的那一刻起,便即刻土崩瓦解,轰然倒塌,再也硬不起心肠,冷冷拒绝他一颗热切的心。
她去花落斋房里,秋水般的眼睛里面满是星点,用最动人的笑容,最轻柔的声音,将昏睡中的花落唤醒。
花落看到她眼里的温柔,马上察觉到琴姨冰冻起来的心,已经如同春日里的融水,淙淙流淌着,不再冰冷,满是温暖。
他苍白的脸上,重又浮上一丝微笑,笑容里不再有忧伤,有着淡淡的满足,犹如初春里的阳光一般,微弱却令人充满希望。
我与琴姨扶着他慢慢下了床,在琴姨柔声细语地关怀下,他的脸庞终于浮出一抹淡淡的红晕,生命的迹象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
顾好的轿夫已经将轿子抬到了斋房外,琴姨扶花落上了轿子,转过身握住我的手,定定望着我,郑重道:“燕儿,琴姨走后,自己照顾好自己,宫里人心复杂,你要处处留心,以后只能靠自己了。”
我点点头,轻声道:“您也要保重身体。”
她眼睛里有些湿润,伸出手臂,将我拥入怀中。
我枕在她肩窝里,低声道:“琴姨,你还会回来么?”
她沉默了一会儿,良久道:“我也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从此就不再回来了。若是江家的人来寻我,你便说,我寻访神迹去了,如天上的浮云,行不定迹。”
我轻声道:“燕儿明白,您放心去吧,照顾好花落先生。”
轿子抬了起来,载着失而复得的一对佳人,慢慢消失在山腰的梨树林间。
我立在广灵庵门口的一棵槐树下,目送他们离开,远方轿子早已变成一个黑点,看不清了,我却还遥遥望着,心里默默祝福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