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一鹤的俊脸在夜色里一片惨白,更衬得被打的左脸红肿得十分惊人,赵子冉知道他被上官澈连番鄙薄,以他那目下无尘的性子,只怕早被气炸了肺,忙拉住他的手,才发现指尖冰凉发抖,他叹了一声,拍了拍萧一鹤的肩膀,轻声道:“你放心,下药之人总能找到……”
萧一鹤冷冷一笑:“找到了又能如何?你能揪出他的身后之人么?其实你我都知道是谁,可惜没证据,有证据多半也没人相信。总之在别人眼里,我荒淫好色,无耻卑鄙,是怎么也比不过二哥的温润如玉,为国为民。”他摇摇晃晃地转过身,定定地望着熟睡中的萧冲,慢慢笑起来:“幸好,他还有个儿子……”
薛瑶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她自然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就是晚上看见上官澈一事,她也只是怀疑自己在做梦。一回头,发现枕边已空,萧冲已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若是以往,萧冲即使比她先醒,也会在床上赖着等她一同起床,或者就坐在床边等她醒来,薛瑶早已习惯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萧冲那张清秀的脸。此时萧冲不在房里,让她没来由地忐忑不安,心中发紧,好象萧冲从此一去不回就此消失了似的。
她赶紧穿好衣服,正在匆匆洗漱,就听见院子里一阵喧哗,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娇柔的声音在门口问道:“请问薛妹妹在吗?”
自打住进冷宫,还从未有过女客来访。薛瑶一怔,忙胡乱擦了把脸,刚刚打开房门,一股清香迎面扑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妇满脸笑容地站在门口。
那少妇身材高挑,略显清瘦,一领雪白的狐裘将她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张雪白俏丽的脸,头上乌云堆发,并未戴什么首饰,只在耳朵上吊了一对浓翠欲滴的玉坠子。
薛瑶咦了一声,奇道:“梅二姨,你怎么不在秦王府呆着,竟能跑到这里来瞧我……和冲哥儿?”
梅轻雪已把薛瑶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见她头发胡乱披在肩上,脸上脂粉未施,额头和腮边还留着未曾擦净的水珠,越发衬出那年青幼嫩的肌肤好似能掐出水来,微浓的长眉斜挑入鬓,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象两泓清泉粼粼闪着波光,眼前的女孩儿是真正的荆钗布裙,虽大病初愈,却怎么也无法掩饰那飞扬的神采,听她叫了一声“二姨”,梅轻雪心中恼怒,脸上却笑得亲切,柔声道:“我也大不了你几岁,怎么还叫我二姨?只怕以后我还要叫你一声姐姐呢。”边说边往屋里走:“外面太冷,我们还是进去说话。”
薛瑶这才看见梅轻雪身后站着好几个盛装的婆子,手里提着大大小小的箱笼,有的捧着托盘,上面盖着鲜红的绸缎,梅轻雪也不作声,站住只是满脸微笑,任她把几个婆子挨个看过。
因梅轻雪是太子妃的妹妹,薛瑶便跟着萧冲叫她一声姨,其实两人并不相熟,此时见她这个阵势,言语间又这般亲热,一副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架势,忙上前一步挡住了梅轻雪的去路,随手带上房门,淡声道:“屋里太乱,待客不恭。你们想看谁便自看去,我还有事,失陪了!”
轻雪忙笑着将她一把拉住,一个婆子陪笑道:“梅姨娘今儿是专门来看姑娘的,我们哪里也不去!”说着推开房门,簇拥着薛瑶走进去,扶她在床边坐下,几个婆子将箱笼托盘放下,这才整了整衣物,行礼道:“奴婢们给姑娘道喜了。”
薛瑶沉下脸来,怒道:“嬷嬷们是秦王府的人,能陪着主子出来见客,想必都是有体面的,怎么行事说话全没有规矩,我好端端的喜从何来?”
嬷嬷们都是一怔,梅轻雪忙也在床边坐下,陪笑道:“原来你还不知道。我家王爷看上了你的品性为人,前些日子在御书房门口跪了好几个时辰,定要娶妹妹为侧妃,皇上已经亲口答应了。”
薛瑶只觉得耳边轰地一声响,震得她有些头晕目眩,丝丝寒气顺着指尖渗进她每个毛孔。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愕然道:“皇上答应了,那我呢?你们……难道就不问问我的意思?你们是来通知我,还是问我主意的?”
梅轻雪也跟着站起来,她用帕子握住嘴,惊疑问道:“当然……是来征求妹妹同意的。难道……难道……你还不愿意?”
薛瑶气得发抖,她定定地看着梅轻雪妩媚的眼睛,大怒道:“我为什么要愿意?在民间,那……那样……是要入狱的吧?他欺辱了我,我还要嫁给他,侍候他,还因为他肯娶我而要感恩戴德,天下没有这样欺负人的道理!”她大步走到放托盘的桌前,一把掀开绣有大红喜字的缂丝,露出里面的凤冠,桂圆大的东珠在阴暗的房子里依然流光溢彩,那温润的光华仿佛是那人嘴角最冷酷而讥讽的微笑,灼烧着她的眼睛。
薛瑶一把抱起托盘,在嬷嬷们目瞪口呆地注视下扔进了院子里,她又大口喘着气奔回屋内,抓住箱笼的提手,却不妨箱笼出乎意料的重,带得她一个趔趄几乎摔倒,她丢下箱笼,抓住一个粗壮的嬷嬷的手放在提手上,嘶声喝道:“带上你们的东西滚出去,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嬷嬷们大声惊叫起来,有几个跑出去收拾被扔掉的东西,轻雪走到薛瑶面前,正要将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却被薛瑶一掌拍开,冷笑道:“我没病,你也走,别在这里假腥腥地装好人!回去告诉你家王爷,我薛瑶就是嫁猫嫁狗,也不要嫁给他萧一鹤!”
萧冲回来的时候正是正午,屋里一如既往地暗,透着一股子阴冷之意,屋里桌翻椅倒一片狼籍,萧冲单腿跪上床沿,看见薛瑶缩在床角,双手抱膝,把脸埋在双膝之间。
“你……怎么了?”
萧冲小心翼翼地跪在薛瑶面前,想扳过她的脸,却被她猛地一把推开,阴暗的光线下,萧冲看见那张异常苍白的脸上泪光一闪,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个雪夜薛瑶被人抬进来的样子,这让他分外感到害怕,便不管不顾地将她兜头紧紧抱住。
女孩颤抖着用力推他,那小小的拳头打在身上竟然很疼,萧冲没有放手,一只手用力将她抱紧,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轻拍,心中一片酸楚——她的身上全是骨头,没有一点女孩子该有的柔软,她太瘦了。
渐渐地他感到女孩儿没有了力气,不再挣扎,反而把脸靠在他的肩头,慢慢抱住了自己。
“你怎么才回来?”薛瑶嘟哝着:“我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要有你在,我就是死了,鬼魂也是要回来的。”萧冲笑了笑,不再问她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半晌才轻声说道:“长公主回京省亲来了,她和父王的关系最好,所以愿意帮我们。现在我们有一个机会……”
萧冲说着放开薛瑶,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铺在床上,画上一只老虎带着几只幼虎在嬉戏,一派父子相亲,和乐融融的景象。
“皇爷爷的六十大寿就要到了,你能在半个月内把这幅画绣好吗?长公主愿意帮我们把这份寿礼呈上去。”
薛瑶看着画缓缓点头:“我赶一赶,应该没什么问题。只是,这画上难道不应该有首诗词吗?这也太单调了……”
萧冲突然羞涩起来,慢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笑道:“是有一首诗,就绣在这幅画右上角。你知道,我吟诗向来不成的……”
薛瑶打开纸一看,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写了四句话:虎为百兽尊,谁敢触其怒。唯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顾。字写得极好,依稀有前朝名士的狂草风流,只是这诗……薛瑶看了又看,突然扑哧一笑道:“不错!不错!这是迄今为止,我看到你写得最好的一首诗了。”
萧冲见她脸上还带着泪珠,这一笑明眸晧齿,就象清晨带着朝露开放的海棠,清丽秀美,连整个屋子都跟着明亮起来,他不禁呆了呆,喃喃道:“你应该多笑笑的,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好看。”
南燕宣正二十九年三月初六,是燕国皇帝六十大寿的喜日子,南燕万民欢腾举国同庆,一洗去年战败的阴霾。
因宣帝属虎,专程回京祝寿的长公主献上了诸多礼物,其中便有一幅绣有老虎的绣品,谁知皇帝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当众垂下泪来,回到寝宫后,看着绣品叹息流泪不止,一夜未睡。
三月十一日,养心殿颁下诏书,以亲王之礼重葬前太子萧宇宣,并恢复了萧冲的郡王爵位。
诏书传到冷霞宫已是夜晚,萧冲显得异常平静,谢恩后和薛瑶略微收拾了一下东西,便于第二日下午出了大内,来到了燕京城东皇帝亲赐的郡王府。
马车在柳直胡同的王府前停了下来,萧冲先跳下马,挡在旁边侍候的小太监身前,把薛瑶也扶了下来。
薛瑶紧走两步,站在汉白玉的台阶上,看着朱漆大门上“清平王府”四个鎏金大字,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他和她的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