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骄阳似火,御花园里的知了一声一声地叫着,将午后的困倦一点一点勾了出来。
养心殿的正殿里,宣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犀利的眼神从殿上诸臣身上缓缓掠过。
随安王出使秦国和谈的礼部侍朗张骁远跪在御座前的金砖上,麻木到近乎空洞的声音在宫殿里单调地回响。
“割幽州、远州、坊州、银州、凉州五郡,每年岁贡金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四百万两,各色织锦二百八十六万匹,茶叶十万担,小麦一百万担,稻米八十万担,宣窑瓷……”
咣的一声,皇帝面前的砚台被掀到地上,砸得粉碎,众臣吓得齐齐跪倒,皇帝气得发抖,站起来指着张骁远大怒道:“好!好!连宣窑的瓷器都给算上了,你们倒替秦贼想得周到。去打开国库看看,还有什么没给的,一并通通都给秦贼送去……”话未说完,人已重重跌落在御座上大咳不止。
安王跪在地上膝行向前,哭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儿臣没有办好差使,儿臣罪该万死。父皇,您身系大燕国运,千万保重龙体才是啊!”
随侍的御医早已躬身跪下,手还没碰到皇帝的脉门,就被皇帝一把推开,怒道:“朕还没到要死的时候,滚开!”
皇帝坐在御座上喘着粗气,半晌才道:“兵部是做什么的,枢密院任命的将领就只会打败战吗?想当初先帝在时,御驾亲征,众夷俯首来朝,没想到到了朕的手里,大燕竟然落到割地赔款的地步。你们……文官贪财武官怕死……都该死。”
众臣脸上皆露愧色,不敢答一言,唯有安王笑劝道:“父皇,如今大燕还没坏到这般境地。上官将军在云州力抗强敌,收拾了不少失地,河西安抚使蓝珂也在励兵秣马,希望能戴罪立功,收复大燕关,秦贼并不象陛下所想的那般肆无忌惮。”
皇帝闻言冷哼了一声,大殿内一时寂静无言,只能听见宣帝浊重的呼吸声,张骁远求助地看了一眼安王,萧大海暗叹了一声,磕头道:“父皇,当今之计唯有示弱,以松西秦警惕之心,方能给反击赢得时间。求父皇准了和谈详议,儿臣再入西秦,与他们君臣周旋,争取西秦早日撤兵。”
皇帝闭上眼睛,长长地吁了口闷气,他也知道议和事在必行,议和主动权掌握在秦国手里,萧大海其实并没有多少周旋置疑的余地,刚才的一番雷霆之怒,不过是发泄一下心中的郁闷而已。
他下巴微扬,伺候他多年的丹凤宫总管大太监孙瑾已知其意,忙把张骁远的奏折捧了上来,双手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扫了一眼,叹了一声道:“留下来朕再仔细看一看,你们如果没事,就都散了吧。”
众臣忙忙磕头谢恩,萧大海跟着宣帝来到寝殿,见宣帝疲惫地斜卧在软榻上,忙挥手遣开内侍,轻手轻脚地为皇帝脱下靴子,正要为他盖上被子,宣帝摆了摆手,拍拍身边床榻,轻声道:“坐过来吧,咱们父子俩也许久没有说说话了。”
萧大海忙依言坐到皇帝身边,只听皇帝说道:“你出使西秦,你母妃很是担心,秦人狡诈无信,你一路上要万分警惕,不可疏忽大意,朕,等你平安归来。”
萧大海眼眶微红,轻轻点了点头,皇帝叹道:“你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至今没个儿子,只怪朕让你平日里四处奔波,和家人聚少离多,这次回来后,你便好好陪你的媳妇儿吧。”
萧大海忙俯身跪下,哭道:“儿臣只恨自己无能,不能为父皇分忧,反要父皇为儿子操心。”
皇帝笑着把他拉起来,略显粗糙的手指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叹道:“朕还能为你操心,是朕的福气,朕欢喜得很。不象你二弟,说走就走了,朕只能在梦里见到他……”说着也流下泪来,从枕边拿出一本册子交给安王:“你看看,冲儿出宫之后整日无所事事,流连闺阁风花雪月,这样下去终不是个办法。他失了父亲的管束,你这个做伯父的,理应多教导他才是。”
安王知道这是萧冲身边的人给皇帝发回的密报,他不愿多看,略翻了一下便放在桌上,垂首道:“虽说公务繁忙,这终究是儿子的疏忽,倒要父皇来提醒……”
皇帝摇了摇头,笑叹道:“朕不是要你来认罪的,朕是来和你商量,想给冲儿在军中安排一个差使,也省得他终日闲得无事。”
安王一怔,知道皇帝名为商量,心里定是有了什么计较,沉吟道:“如今战事紧急,冲儿今年还不到十二岁,让他到军前效力未免太早了点儿。”
皇帝冷笑起来:“你们兄弟三个,哪一个不是在十二三岁就投身军营的?这是我们大燕皇室的传统。不上战场怎能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安王陪笑道:“我们兄弟几个都是随皇叔亲征过,自有皇叔照顾庇佑。冲儿身边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儿子觉得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皇帝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慢慢坐回到了榻上,那笑容看在萧大海眼里,让他心里一阵阵发冷。
宣德二十九年八月,燕秦两国正式签订和约,南燕割让幽州、凉州等五地与西秦,燕国门户大开,每年更要进贡金银财物无数,南燕上至枢密院下到普通士卒都深以为耻。
同年十月,经过大半年的休整准备,云州知军上官澈、河西安抚使蓝珂、威武侯白仲宪各率本部人马,三路并进,秦王萧一鹤亲到边关督战,燕军闪电奇袭了幽州、坊州、凉州和银州,眼看就要夺回大燕关,谁知天不作美,十二月中旬连降暴雪,大燕关钟山一带大雪封山,气温降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点,燕军多数为南方士兵,哪里经得起如此严寒,冻死冻伤的人不计其数。
萧一鹤率领自己的卫队一直行军到距大燕关数里之外的一处小山坡上,遥望大燕关在寒风朔雪中的巍峨雄姿,以及随风飘卷的西秦战旗,恨得几乎要咬碎钢牙,然而燕军再无战力,只能下令撤军。燕军放弃了离大燕关最近的凉州,将重兵囤积在幽州、坊州、银州一线,全力防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