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向一个三四十岁的官吏陪笑脸的阿辉闻声看过来,略微惊讶地挑了挑眉,阿强早象猴子一样窜到萧冲身边,拉着他手笑道:“萧兄弟,你快和那人说说,我和辉哥真不是和尚……”
萧冲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头发不到一寸长,那身古怪的黑衣早已脱下,大概是不想引人注意的缘故,穿了件灰色粗葛布长袍,腰间束了条深灰色布带子,脸上一双贼眼,滴溜溜地四处乱转……就这德性,也不怪酒楼偷偷报官的掌柜,若不是自己已知道他们身份,想必也把他当成不守清规的和尚了。
萧冲向着怒气冲冲的僧官一拱手,这才走到脸色铁青的巡城校尉面前。
“我这两位义兄长在深山,不懂世间礼数,得罪了两位大人,萧冲替他们给两位大人陪礼了。这两人实非僧人,他们在京都的行程,我也愿意做保。”说完郑重行礼,倒把个巡城校尉弄慌了手脚。
他原不认识萧冲,但好巧不巧,当年萧冲从丹凤宫里出来,一时找不到柳直胡同,便是这位巡城校尉给指的路。虽只是一面之缘,只因萧冲相貌太过出众,是以过了一年多仍未忘记这位清俊的少年王爷。
这位巡城校尉在京城里也任职了七八年了,见过无数显贵,他此时职责在身,很快便定下心来,向萧冲拱手回礼,态度十分恭敬,语气却不亢不卑:“既有这位公子出面做保,下官便放他二人一马,今日天色已晚,据大燕律法,还请这位公子明日到府尹衙门,为这二位做担保证书,画押立个字据。”
萧冲自然应诺,校尉正待离开,见僧官兀自冲阿强瞪着眼睛,想是对那句没骂完的“秃驴”怀恨在心,便凑近附耳说了几句,僧官脸色微变,悻悻地随着校尉转身走了。
围观的人见再无热闹可瞧,慢慢也就散了。萧冲笑眯眯地把阿辉阿强介绍给薛瑶认识,别的不说,只说二人曾救过自己性命,薛瑶自是满心感激。
经此一闹,天色已晚,两人再没有逛街的兴致。萧冲见二人随身都带了个小包裹,风尘仆仆,状似狼狈,阿辉沉着脸一声不吭,阿强嗫嗫嚅嚅,不知道他们因何来到燕京,又不好问,他原是因两人对他有救命之恩才出手相助,并不想和天行者有太多瓜葛,便想就此告辞,不想阿强自从见他的第一面起就就象看见救星一样,拉着他的胳膊就再没有松过,象股牛皮糖一样粘在他身上。
四个人站在大街上大眼瞪着小眼,阿强终是沉不住气,拉了拉萧冲的袖子。
“萧人……”
凤字还没出口,已被萧冲捂住了嘴巴,呵呵笑道:“我叫萧冲,你们可别叫错了名字。还没吃饭吧,咱回家吃去!”
说完使劲挣开阿强的手,走到薛瑶身边去,低声笑道:“既然他们到了燕京,便是咱们的东道,总不好让他们住客栈去。你再瞧他们那样儿,估计身上也没带几个钱儿……”
薛瑶向走在一边的两人望去。他们的头发那么短,显然是剪过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是和尚,怎么能随便剪发呢?但萧冲必是和他们熟悉的,又救过冲哥儿的命,那可是天大的恩情……
四人一路走回王府。暮色渐浓,两边的店铺纷纷点起了大红灯笼,虽不是什么节日,直把一条多福街妆点得好似灯的河流,路上到处是逛夜市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高门大户的闺秀,脸上罩着薄薄的面纱,风一吹便露出泛着红晕的脸颊,星光一样璀璨的眸子在萧冲脸上一转,便会响起一片带着羞意的银铃般笑声……阿强一路上东张西望,荒野里来的孩子,只摸过冰冷的铁器,待过白色、黑色和灰色交织的堡垒,何曾见过这等繁华,只把自己的两只眼睛都看得花了。
回到王府,石头递过来一张大红撒金的贴子,萧冲拿来一看,却是姚府请他明日晚间过府赴宴的请帖。
他微微邹起眉头,嘴里却笑道:“我昨日中午才回府,他们今日就知道了。姚府的消息也太快了些……”
一边看一边喊薛瑶,石头抿嘴笑道:“姑娘吩咐人去给那两位爷收拾住处了,一进府就走了,爷还不知道?”
薛瑶忙了整整一个晚上。
先是替兄弟两收拾出临近外书房的一处院落来,此处有假山有流水有几株长势茂盛的金桂,天一转凉到了九月,就会有扑鼻而来桂花香。若是夜间,借着月光临窗读书或是抚琴一曲,倒是极妙的一处所在。
其后又命人去打听姚家请客可有什么明目,那婆子去了一阵后回话说,明日是姚家大太太三十七岁的生日。
薛瑶又回房和春嬷嬷商量明日预备送往姚府的礼单。重了有上赶着巴结的嫌疑,轻了以姚家那样的身份,又看不上眼。
凝翠自看了送来的衣料,便气得早早睡下,此时见她们在房中商议,恨恨起了身,端茶递水,服侍得甚是殷勤。
第二日将晚之时,薛瑶换了平日不常穿的大红织金百蝶穿花衫子,玉色罗金泥裙,罩了件夹纱大红地金泥帔子,乌油油的头发上只插了件点翠嵌珠凤凰步摇,大红的颜色原衬肤色,薛瑶奶油色的肌肤好似能掐出水来,她双眉斜挑五官浓丽,一双大眼顾盼神飞,把平日的英气压了下去,倒显得十分端庄大气。
春嬷嬷看了一会,笑道:“真个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姑娘平日里也太不讲究了,这略打扮一下,倒把京城里的姑娘们压倒了大半。”
凝翠噘嘴咕哝道:“我们姑娘是最好的,管她才貌双全,都比不过薛大小姐。”
没想到自己的丫头如此护短,薛瑶忍不住捏了捏凝翠粉嘟嘟的脸,转身上了车。
节气虽已过了立秋,燕京的夜晚仍是暑热难耐,姚府在花园里搭了个大大的戏台,挂上了淡蓝色锦绣台帐,四周里大红灯笼把夜色笼罩的园子照得亮如白昼。
姚府里大太太过散生,原只是自家人乐和,今日却请了外客。男女间也不隔开,姚首辅陪着萧冲坐在左侧的主位上,大太太陪着薛瑶坐在右边的主位上,下首不过是姚家的几位小姐公子坐陪,并无其他客人。
姚府里自家养了班小戏子,第一出戏唱得竟然是《打金枝》,薛瑶暗暗摇头,真真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无论是谁点的这们一出,都是个没眼色的。
果然,待唱到“休仗你父亲是皇帝,休仗你公主把人欺,驸马爷今日要教训你,打你个不知礼来不知义,任你金枝玉叶贵,打出祸来头不低”,就听到有人嗤的一笑,声音不大,却十分刺耳。
薛瑶眼神一瞟,只见一个穿淡黄衫子的少女凑到一个红衫少女耳边,低声笑道:“好姐姐,这出戏倒象是为你点的呢,他日郡王爷这般待你,你可要想好如何自处才行。”
萧冲虽贵为郡王,却是没有实权的闲散王爷,倒要倚仗姚家,也不知谁是驸马,谁是被打的金枝……
红衫少女脸一红,啐道:“亏你还是大家小姐,说话这般没正经。王爷是什么……人,岂会……不知礼数,这般……待我。”
她的声音说到最后极低,偏偏一字一句都传到薛瑶的耳朵里,听得清楚。刚进姚府时,姚太太曾向她介绍过姚府的小姐们,穿红衫的是大小姐姚芊芊,穿黄衫的是三小姐姚倩如,坐在桌边一声不吭的是庶出的二小奶姚雨春。
雨春——这名儿听着颇有些乡土气,果然是庶出的不得意,不过芊芊、倩如什么的,也不是什么雅致的好名儿。
姚首辅十六岁就中了状元,在翰林院编了几年书后,便到宫中做了大皇子的侍读学士,进内阁时只有二十五岁,是大燕历史上最年轻的内阁大学士。
这样的人,却不肯花点心思给女儿取个好名字。
薛瑶看了眼身边端坐的姚太太,这位刚满三十七岁的妇人保养得极好,头发乌黑,五官精致,若不是大笑,脸上看不到一丝细纹。她对两个女儿的议论恍若不觉,笑指着刚刚端上来的西瓜汁,柔声道:“薛姑娘,这西瓜汁没有用冰,刚刚用井水湃过,现在喝正好,迟了就不好喝了。”
薛瑶抿了一口,点头笑道:“果然清甜可口,跟市面上的西瓜比起来,另有一番滋味。”
姚太太一怔,声音虽然有些惊讶,却并不让人感到无礼。
“这都是庄子里自种的西瓜,王府没有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明儿我就让人给送些过去,吃个新鲜罢了。”
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时间过得极快,《打金枝》已经唱完,戏台上一个穿月白色长裙的小旦袅袅娜娜地走着碎步,到椅边坐下,虚指做弹琴状。现在演的是《玉簪记·琴挑》。
只听她唱——
“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
………………
“长清短清,那管人离恨?云心水心,有甚闲愁闷?一度春来,一番花褪,怎生上我眉痕。云掩柴门,钟儿磬儿枕上听。柏子坐中焚,梅花帐绝尘。果然是冰清玉润。长长短短,有谁评论,怕谁评论?”
……………………
这些十一二岁的男孩女孩,有着雌雄莫辩的清亮嗓音,唱着自己并不明白的爱情故事,方寸戏台上,瞬间已是上下千年,纵横千里,演的总是英雄末路,才子佳人。
“哼,这个潘必正,大好月色不好好读书,偷听姑子弹琴,难怪他屡第不中。我若是陈妙常,羞也羞死他!”
姚太太看向她,轻声道:“芊芊!”脸色一如平常,声音也算温柔,却带着无形的威势,姚芊芊噘着嘴,倒也没再吭声。
第一次看见姚芊芊,薛瑶也不禁暗叹一声,这个女孩儿,生得竟是这样的好!想是做母亲的,平时也舍不得说她一句半句,让她养成了现在这个不受管束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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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力有限,总也写不出那种感觉,这一章写得太累,还是写成这个样子,大家将就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