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那桌听到姚芊芊的话,却是突然哄笑起来,一个男子大笑道:“大妹,你这话可当得上一针见血、字字珠矶,我陪女眷看这这出戏也不止百回,怎的以前就没一人能说出这句话来!”
说这话的是姚家二爷,是姚芊芊的同母胞兄,姚芊芊脸色如常,微咬着唇,瞟了母亲一眼,又似毫不在意地向左边那桌望去。
薛瑶顺着她的眼光望去,只见萧冲端着一杯酒斜倚在宽大的椅背上,脸上已微有醉意,那脸色就好似煮熟的鸡蛋在胭脂里滚了一遭,温润白腻沾染着淡淡红晕。
姚芊芊好似下定了决心,突然站了起来,对姚太太道:“娘,我……我要过去敬王爷一杯酒。”
这句话实在是大胆已极,满座都静了下来。姚太太睁大双眼看着她,拿着水杯的手微微发着颤。
“你不是说要给薛姑娘敬酒吗?”
“不!”姚芊芊一脸倔强:“我想先给王爷敬酒。”
“你……”姚太太似要拍案而起,却又强自忍住,深吸了两口气,轻声道:“你喝醉了,来人,扶姑娘……”
话还没说完,忽见萧冲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姚芊芊遥遥举杯,笑道:“上次多有得罪,原是该本王给姚姑娘敬酒谢罪才是。”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此时的气氛太过诡异,连戏台上唱曲的小戏子们都打起百倍精神,声音穿云裂帛,唱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
姚定邦看着故做镇定的女儿,淡淡笑道:“王爷酒量有限,只此一杯,可听清楚了?”
“谢谢爹!”
南燕虽然民风开放,却也还是讲男女之别,除了风月场里陪酒的女子,就是年轻夫妇在外也是绝少坐一桌的,更别说敬酒了,姚芊芊一个未婚姑娘,此举实称得上惊世赅俗。
姚芊芊缓步走到萧冲面前,深深敛衽一礼,萧冲放下酒杯还了一礼,姚芊芊举起酒杯,递到萧冲面前。
“上次在王爷面前多有失礼,还请王爷满饮此杯,便是接受了奴家的歉意。”
她递上的是自己的杯子。
越窑产的秘色瓷器,淡淡的绿色瓷杯如冰似玉,上面还有一抹似有似无的胭脂。若不是姚太太的神经足够强韧,她此时只怕已经晕了过去。
她模糊地想,幸好没有请旁人!幸好只是家宴!除了自家人,就只有清平郡王和薛瑶,待婚事定下,也算是一家人了。
薛瑶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姚芊芊的眼神里带着一抹豁出去的绝决。看样子,自己太高估了冲哥儿的身份,以姚家这样的家族,未必愿意和没有实权的皇室子弟结亲。
她是何时见过冲哥儿的?看样子,竟是对他颇有情意。
萧冲静静看着眼前的酒杯,似能闻到女孩儿特有的香味,完美的唇角慢慢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淡淡微笑,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薛瑶闭上了眼睛。
她完全能理解萧冲的做法。当面拒绝,不仅让女孩儿下不了台,也让姚家颜面扫地,让本已有了把握的婚事从而产生变数。
为什么要拒绝呢?就要成一家人了。
可无论她想得如何清楚明白,也无法忽视,当萧冲接过酒杯那一刹那,心底里掠过的那丝酸楚。
她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时连风都停了,背上出了一层薄汗。
耳边传来姚太太带着笑意的声音:“不是我做母亲地夸自己女儿,王爷生得那般人才,普通女孩还真配不上他。我家芊芊和王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薛姑娘……”
薛瑶睁开了眼睛,正看见姚太太笑容可掬的脸。
“你看我们做长辈的,都是老古董了,看见孩子们相亲相爱,还都不意思起来。”说完用帕子捂着嘴笑个不停。
薛瑶无语地望着她。一夜之间,她竟然和眼前这位生育了二女一子的妇人一起,升级成了萧冲的长辈。
您这样说,不觉得亏心么?我今年才十四岁!
这一顿饭直吃到亥时二刻,薛瑶把带来的金瓜子全赏了出去。那些小戏子,从旦角小生直到跑龙套司鼓操琴的,一个也没有漏下,最后自然是宾主尽欢,每个小戏子都来给她磕了头。
回到王府,薛瑶已是头痛欲裂,直接回房休息去了。凝翠一晚上在姚府气得不轻,几乎忍成了内伤,侍候姑娘歇下后便跑到春嬷嬷房里大哭起来。
薛瑶听着厢房里隐隐传来的哭声,呆呆望着房间里的一个角落,直看到眼睛酸涩难忍。
让凝翠和春嬷嬷哭成这样,都是她不好,可她还不能走。
普通百姓家的婚事都能一家人忙个昏天黑地,何况是一个郡王与首辅女儿的大婚?除了她,并没有多少人愿意帮萧冲的忙。说到底,她终忍不得让萧冲吃苦。
屋外的哭声已经停了,她看了看沙漏,已是二更时分。
尽管头疼,她却怎么也睡不着。没有哪一天象这一刻,她是如此地想自己的爹爹和娘亲。
如果爹娘还在,她有一个家,她就不会被萧宇宣接到东宫,也就不会认识萧冲,她也不会经历丹凤宫里那噩梦般的一夜!
她会努力争取自己的幸福,就象今晚的姚芊芊一样。
她想,自己终究是有点怨意的吧!
但她不要!
娘说过,女人当自强!她要快乐幸福地活下去。
远处隐隐约约有鸡叫声传来,一声又一声,倒象催眠曲似的,薛瑶暗叹了一声,闭上了眼睛,纵然睡不着,躺着养一会儿神也是好的。
卯时刚过,凝翠就进来侍候,她眼睛又红又肿,薛瑶坐在妆台前,让凝翠给她编辫子,她望着镜子里那双肿起来的眼睛,从桌上拿起一张写满蝇头小楷的粉色小笺,递给凝翠。
“回头让人按这个方子去抓药回来,用煎过的水敷眼睛,对消肿有奇效。”
凝翠接过来看了看,突然蹲下来,拉着薛瑶的手急道:“姑娘,不如我们离开京城,回老宅去吧,或者去投奔上官大人也行啊。姑娘医术这么好,咱们就开个药铺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安安稳稳过日子就行。”
薛瑶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拍拍她的手站了起来。主仆几人随便吃了点早饭,便往素日处理事务的院子走去。出门时,薛瑶看了看天色,今日比平时动身得早了些。
出了院子,往西穿过一条窄窄过道,只见角门轻掩,里面媳妇婆子们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只听一人低声道:“王爷大婚后,自然是娶进来的王妃当家理事了。别说薛姑娘不是什么正经亲戚,就是王爷的亲姐姐也当让权。”
另一人念了声阿弥陀佛,悄声道:“这下可好了,我亲家大哥在肃海侯府里管事,家里也是穿金戴银,喝奴使婢的。生出一个小子来,今年不过十七岁,就买了东阴县令的差事,正经的七品官,过年就上任去。再瞧瞧我们府里,说出去煊煊赫赫,竟连旁枝都不如,连丁点儿油水都不让沾的,还有什么什么心劲儿。说句不该的,这又不是薛府,凭怎么尽心尽力,都是为别人做嫁衣裳罢啦。”
只听得一声冷笑,一个尖利的声音道:“做你清秋大梦去!到时候,别是走了一镇山太岁,又来了一混世魔王……”
管事的媳妇低喝了一声:“时辰就要到了,快闭上你们这几张臭嘴,主子们的事情也是你们可以议论的?不知死活的东西们……”
薛瑶的手轻放在角门上,只觉得触手冰冷,一股寒气透过指尖直渗到心里去。
早在东宫上学时,她就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掌家以来,只是在银钱上不是闹得太过份,她一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谁知人的贪念就象燕京城外的燕水河一般,欲壑难填……
凝翠恨恨地呸了一声,薛瑶转过头,向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不久就要走了罢,犯不着跟几个奴才争输赢斗气,就算把她们打死了又怎样?终是改不了她们口中所言的事实。为她人做嫁衣裳……
手轻轻推开院门,没有一丝颤抖,院子里顿时噤了声。薛瑶脸上淡淡的,从肃立一边的人群身边走过,看不出是喜还是怒,只有凝翠,毫不掩饰地怒视着方才几个嚼舌根的婆子,吓得她们站在那里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