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顺和墨裕在刑部衙门的官厅里密议至傍晚,期间有位墨裕的下属来报,说皇帝在回銮行至太庙时发下了谕旨,让军机和内阁简派大员前往河间查办赈粮一案。肃顺和墨裕听了这个消息,既是欢喜,又是惊奇,喜的是皇帝已经开始关注这件事,奇的是皇帝为何会关注到这件事,并且在没回宫之前就急着发出谕旨查办。
不过,深谙官场规则的墨裕在惊喜之余,根据以往的惯例分析,皇帝虽然派员前往河间查办,但是,京师、直隶的地盘都归定郡王载铨一党所辖,派去的官员到那里肯定难以查出究竟,到时如果向皇帝上报赈粮贪墨一事为虚,那么这件事也就真的不了了之了。到那个时候,再想翻案,可能性几乎为零。
肃顺常常览阅邸报【注①】,也知道朝廷派员至异地调查官员案件,往往都会以举报不实结案,所以,这道谕旨虽下,他和墨裕仍旧非常忧虑。
他们品茗密谈,不觉窗外已显夜色,这时才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于是墨裕便放下茶碗,站起来道:“咱们找个吃饭的地方,边吃边谈吧!”
“好,”肃顺把卧在身旁的黄狗叫起来,“走,浮生,你墨四哥请客,你有口福了!”
“怎么又是我请客?”墨裕睁大了双眼,“老六,你是天潢贵胄啊,这么总是蹭我的饭,不太像话吧?”
肃顺领着黄狗向外走,笑道:“你是兄长,你不请客谁请?”
墨裕拿起铜锁,跟着他走出去:“你兄长是郑亲王爷,可不是我。”
刚一出门便有一阵凛冽的寒风袭来,将肃顺颈间的貂茸吹得直往脸上扑,肃顺掖了掖身上的长裘,丰腴红润的嘴唇呵了两下,然后眨着那青烟微熏的睫毛,对正在拿钥匙锁门的墨裕道:“天这么冷,四哥,吃涮羊肉去吧?”
墨裕轻叹一声,笑道:“老六,你这说得好像是你请客似的。”
肃顺微启皓齿地笑道:“四哥,若是你这回把河间赈粮的事办成了,我请你到南瑾居来一桌‘白燕九酌宴’,怎么样?”
“哦?”墨裕眼睛一亮,“这个诱惑很大,为了你这一桌难得豪宴,这件事我得好好地谋划一番!走吧,听你的,涮羊肉!”
二人出了刑部衙门,将各自的随从仆役都遣散回府,只留下两匹快马,然后骑上马直向南城奔去。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墨裕加了两鞭,一边向前奔一边道,“在西城南边的磨刀胡同!”
“好,”肃顺让狗趴在马鞍前,挥鞭策马紧随,“就去那一家!”
天至黄昏,街道上人烟较少,沿途炊烟四起,不时地飘来炙脍的清香,磨刀胡同在宣武门西南,他们骑马自刑部街南奔,需要出了城门才可抵达。好在墨裕和肃顺在旗人官学里的成绩不错,骑马射箭在众多八旗子弟中也名列前茅,此时两人抽缰赛马,纵情奔跑,仿佛找到了当年在官学时那挥斥方遒的万丈豪情。
不过,他们毕竟怀揣着心事,虽是纵马狂奔,但心里却仍旧想着河间赈粮的案子,贪墨赈粮的背后是威名显赫的定郡王,这让河间一案如同冰山一样稳固如山,难以撼动,所以肃顺和墨裕都为这件事颇费思量,他们疾奔了一阵便弛缰缓行,一边走一边继续商议此事。
肃顺身为宗室,由于年纪较轻,未曾被派差事,自官学结业后,一直在家闲赋,虽然由其三兄郑亲王端华为他在宫中报了“散秩大臣”的名,但由于上三旗的近支亲贵较多,身为“下五旗”镶蓝旗的他直到现在也没有排上班。
散秩大臣是管理宫禁侍卫的官员,级别是从二品,照例由亲贵中选拔,按照一定的周期进宫当值,算是“领侍卫内大臣”的下属官员。不过,这个职位并无实权,只是为皇室亲贵子弟提供一个接触朝政的机会,算是对皇室成员的一种优待。肃顺性格刚烈,并且自赋孤傲,平日里对清廷内部的贪腐之风颇有微辞,自上官学以来,立志要重整朝纲,其兄端华怕他的性格会在入宫当差时惹事,所以也就懒得去向主管此事的文庆去说情,以致让肃顺在家闲赋至今。
八旗子弟在道咸之际已然闲废已久,京城与各省的旗兵也都难承兵事,自鸦片由海口传入内地,坐吃粮饷的旗兵们便时刻不离烟枪。皇室亲贵的子弟由于生下来便有爵位官俸,所以更是不思进取,每日流连于酒肆茶舍、赌场戏园,更有甚者沉迷于烟馆妓院、虚耗光阴。肃顺和墨裕虽出身八旗,但却出淤不染,并在这混沌潭中立志振兴国力,所以在一群提笼挂鸟的官学子弟里,他们二人能够结为深交,共谋大事。
墨裕聪明绝顶,虽家世不高,但凭着才学世故跻身中枢六部,在刑部直隶司审核纠察京畿各地的大小案件,肃顺闲来无事,平日也帮他调查取证、分析案情,所以他们对时事都有着很深的了解。
对于河间府赈粮一案的首脑定郡王载铨,他们也知道此人自道光年间以来,权势日隆,朝中各级官员依附者甚众,连被称为“疆臣之首”的直隶总督也拜至门下,坊间更有人称定郡王旗下有“四配、十哲、七十二贤”,权势之重,在朝无人可敌。
墨裕定亲王一党势力深为了解,知道但凭一己之力,断难推倒这座冰山,所以一直在暗中调查他们的种种劣迹,并详细记录他们的同党、派系以及所涉官员,然后等待时机具折上奏,将他们一网打尽。可是,肃顺以河间一案来找他,让他突然改变了想法,因为赈粮一粒未到河间,那么就意味着河间一府多县将有数万人性命堪忧,这是何等惨烈而又急迫的事情,如果等到自己查明实据再上奏弹劾的话,这数万条人命又岂能生还?所以,在肃顺的鼓动下,他下定决心要在关键时刻与定亲王一党碰一碰。
他们在路上商议许久,最终得出结论:在皇帝派员查办此案期间,一定要将河间府赈粮一案再掀起一场波澜,这样的话,前去查办的官员便不敢收授贿银而上报不实,同时也会让皇帝和清流【注②】更加重视此事,进而使河间灾民能够即时得到补赈,保住性命。
有了这们的共识,肃顺和墨裕就开始思考这场“波澜”怎样去运作,并且还要想好所有的步骤与节点,以免出手不准,反被定王党这条大蛇反噬。
两人两骑一犬就这样边想边行,不多时便来到了宣武门前。这时城门口驻防的官兵已经点燃了火把和油灯,迎着熠熠的火光,肃、墨二人抽缰勒马,缓行出城。
走到城楼的门洞内,一个守城的士兵提着灯笼迎面走来,他走到墨裕的身旁,附耳与墨裕说了几句话,然后悄然而去。
“怎么啦?”肃顺赶上前问道,“这人是谁?”
墨裕不答,直到走出城楼二三十步远时,才道:“是我的一个耳目,他刚才告诉我说,皇上今天下午回銮时在宣武门外的一家客栈稍作逗留,其间有个待选入宫的秀女向皇上禀诉了河间府赈粮一案。”
“下午在刑部衙门的时候,”肃顺边想边道,“有司官给你抄了旨稿,说是皇上銮驾在太庙时便发了查办河间赈粮的谕旨,这么一联系,看来,这谕旨的来由正是这个秀女的上奏啊!”
“嗯,”墨裕认可他的分析,“我一开始还不明白皇上为何会这么急于查办赈粮一案,现在来看,果真是皇上受了那位秀女的影响。不知道这位秀女是个怎样的人,竟然能够如此审识大体,越次上奏灾情。”
墨裕这么一说,肃顺座前的黄狗突然抬起头去望他,看到浮生那蓦然惊起的样子,肃顺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今天上午在永定门遇到的那位待选秀女,心中不禁怦然一动:“莫非是那位女孩?”
“快到了,”墨裕走在前面,他用马鞭指着前方,“咱们再转两条街就到吃饭的地方了。”
“且慢!”肃顺突然摆手道,“四哥,我想去拜会一下那位秀女!”
“什么?”墨裕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你想什么?”
肃顺一脸凝重地道:“去拜会下那位秀女!”
“你疯了?”墨裕觉得他的想法不可思议,“秀女是给皇上选的,自生下来就报内务府入册,一进了紫禁城就去内宫为妃为嫔,人家打从娘胎起就是皇上的女人,除了被撂了牌子,你说你现在要夜会皇上的女人,你想作死么?”
“四哥,”肃顺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笑容,“如果这个女人能够帮咱们扳倒定王爷这座冰山,你说值不值得冒死一会?”
墨裕不解:“什么意思?”
肃顺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突然身后有一队清兵疾步奔了过来,他转头一望,见那队清兵有二三十人,分别拿着水桶、水铳、钩镰和麻搭,肃顺知道这是隶属步军统领衙门的救火队,于是赶忙问道:“哪儿着火了?”
那队清兵跑得很急促,在队列最后的一名把总头听到肃顺的问话,头也来不及回,远远地答道:
“前边儿的祥云客栈!”
【注①】:邸报:在清朝也称“邸抄”和“宫门抄”,是官方创办的专门用于传知朝政的文书和政治情报的新闻文抄。清朝时在紫禁城东华门外设“抄写房”,由内阁责专人抄写当天的朝廷政事、新闻动态以及明发上谕和奏折摘要,多于傍晚发行,专人送阅,官员们多由此渠道来及时了解朝局动向、时政新闻。
【注②】:清流:语出《三国志》,喻指德行高洁的士大夫,在明清官场特指可以具折诤谏的翰林、御史等言官,他们以监督、制约重臣百官为主要职责,对于煊赫一时、气焰熏天的权贵重臣,他们会展开强大舆论攻势进行抨击与弹劾,对于清朝官僚系统有着重要的监察职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