衢州城,这座位于庆国广阔疆域东南端的边城,因处于原野深山之中,常年被阴湿的雾气所笼罩,不过幸好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才让这敦实的土围子矗立了数十年头而不坍塌。
城中最繁华的街巷内,有一座万花楼,乃是青楼烟柳之地。万花楼号称娇丽三百,是当之无愧的衢州城头号勾栏。谁都知衢州城是庆王朝数一数二的富裕城池,万花楼这种流金淌银的肉店更是大有名气,生意也如滚雪球,越做越大,衢州城都传言它背后的靠山是都城皇宫里头的某位大权贵,那可是能让衢州城各侯都笑脸相迎的当权太监,没谁敢不长眼地在万花楼闹事。
夜色有几分消沉,在青楼后院厨房内,屋中光线些许昏暗,深褐色的炉子上咕鹿咕鹿煮着酒,香醇的酒气在顶沸的盖子下翻滚。浑浊的酒雾凝结成珠,顺着壶身流下,打湿通红碳火,滋滋冒白烟。
煮酒的是一名少年,身子格外干瘦,身上穿着一件普通的破旧棉衫,棉衫襟前满是油污,一头黑色的头发不知道是天然生成还是因为几年未曾洗过的缘故有些发卷,也有些油腻,偏生那张脸却洗的极为干净,从而显得眉眼格外清楚,脸颊上那几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萧朗,死哪去了,西厢客人要的铁骨香还不立马给我送过去。”一位看似在万花楼内地位要比少年要高出几许的老****朝少年勾了勾手,打了个手势,熟门熟套的少年立即诶了一声,端起酒壶,迅速地跑出院子,送进了西厢,毕恭毕敬地倒起了陈酒,手脚动作远比寻常活络。
西厢房内,红牌伍媚儿斜眼瞥了少年一眼,嘴上满身不屑地轻哼了一声。这个名叫萧朗的少年其实生得也不难看,可惜笨手笨脚,做了十五六年端酒送水的活儿,却还是一月领几吊钱的寒酸小厮,不过缺心眼也有缺心眼的好处,万花楼那些个唇红齿白的伶俐小厮大多被送去了酆都宫内,净身做了小太监,萧朗伺候人的活计总不能让人放心,反而因祸得福在万花楼安稳下来。
这年头,下人的命可远远比不上青楼中红牌姑娘们的一件青貂裘衣,更别提那些豪客们的一匹骏马了。
今天青楼中的头牌伍媚儿姑娘那边要接待一批衢州城内的大人物,缺打杂的人手,萧朗被领家使唤去候着,做些端酒送水的跑腿活。
倒完酒,萧朗站在西厢庭院角落,弓着腰,小心翼翼望着那边的风花雪月。
伍媚儿是万花楼的红牌,那份略厚的妆容带来几分脂粉气替她贴上骚媚的标签,她身价不菲,虽不是第一花魁,却也是高高在上,对外宣称清吟,卖艺可不卖身,但是否这样还需另当别论。伍媚儿擅长燕乐新词,樱桃小嘴那出了名的娇艳诱人,传闻想要她张一张小嘴,便需要好几颗金锭,萧朗真的无法想象伍媚儿要是陪那些王侯贵族们睡上一觉,那得要多少颗金锭才够的。
伍媚儿说好听点是心肝玲珑,难听了那就是两面三刀,应酬豪客靠的都是些小伎俩,一笑一颦一哭一闹,分寸拿捏恰到好处,百转柔肠,但对待萧朗这类下人,却是会一不高兴便拎起裙角亲自踹上几脚,力道大得惊人,甩耳光更是比她操琴还要娴熟,不少下人曾挨过打,但事后大多鼻青脸肿躺在小床板上,沾沾自喜,说没机会吃巴掌,被伍媚儿踢的时候隔了层衣物,可惜哇。
下人之所以一辈子低贱,那是因为不把尊严当回事。
萧朗并非不一样,他也会意淫,会心痒,也会偷偷舔了舔嘴角,看着那位衣裳华贵的紫衫公子将手伸入伍媚儿衣领,在她胸口一阵捣鼓,她花枝乱颤,看似泫然欲泣,实则欲拒还迎,萧朗对这类演技烂熟于胸,见怪不怪,于是转而去观摩大人物们的做派。
这些大人物在衢州内响当当,家财身份地位都令人咂舌,同时也是万花楼的常客,那紫衫公子便是衢州城内不少百姓噤若寒蝉的萧家大少爷萧植。
萧氏家族是衢州城内的三大家族之一,因贩药而威震四方,衢州城内所有人使用的药物几乎都出自萧家,说白了是萧家垄断了整个药物商界。萧植则作为衢州城纨绔子弟的领班人物,游手好闲,专干欺男霸女的勾当,被衢州城百姓私下骂作“狗玩意儿”。
一袭紫衫的萧家大少爷似乎玩腻了伍媚儿那对让无数下人垂涎的胸脯,伸出手,婢女立即捧出准备妥当的丝巾,帮他擦拭干净,伍媚儿低眉顺眼,看不清表情。伺候一旁的萧朗隐隐有种快感,忍不住在心中痛快骂了句****的,贱货终究只是贱货,供男人把玩的玩意儿。
萧家大少爷一把推开伍媚儿,看似有意无意地推到坐于他对面的一名灰袍道人面前,笑着说道:“此番道长大驾光临,鄙人蓬荜生辉,招待不周,望道长见谅。”
灰袍道长看似年龄颇大,一身灰色道家衣袍,腰间缠着一个小包囊,看模样倒有几分鹤发鸡皮,但同他身份极不相符的是道人的脸上竟是挂满着****的笑意,手上更是一把搂过伍媚儿,百是谄媚笑道:“公子客气了,贫道奉掌门师兄之命,跟公子商讨此次换药之事,不胜荣幸。”
萧植言谈无忌,嗓门不小,言谈时总习惯性弯起嘴角,笑道:“深山修行必定很是沉闷,道长难得出山一趟,这几日就在此玩个痛快,以成全在下尽个地主之谊。”
灰袍老道人会意,****的笑容绽得更甚,勾起伍媚儿尖尖小小的粉嫩下巴,笑道:“如此娇娘,叫我心也痒痒的。”
伍媚儿顺势娇滴滴扭扭身子,曲线毕露,羞答答地道:“道长不嫌弃奴家,便是奴家的福气了。”
萧植高声大笑,摇晃盛放着铁骨香的酒盏,忽而斜瞥着弓腰在旁服侍的萧朗,阴阳怪气玩味笑道:“呦,这小奴才有副挺不错的皮囊,姑姑最近刚喜欢上豢养男童,你这奴才年纪是大了点,不过凑合着能用,我估摸姑姑有可能中意,值多少钱,我买下了。”萧植是万花楼的常客,只不过萧朗平常都在厨房或者后院干些粗活,很少跟这种纨绔少爷有直接碰面的机会,故而萧植不识他倒也不怪。
伍媚儿娇笑道:“值不了大钱,只不过我劝公子还是别遭这份罪。”她没有给萧朗雪中送炭的菩萨心肠,倒是不缺落井下石的蛇蝎心思。
萧植挑了下眉头,诧异道:“哦?这下作奴仆还是别人的养男不成?”
伍媚儿给主顾倒完酒,眼神戏谑,掩嘴笑道:“萧公子,你有所不知,这贱东西手脚活不利索,脑子也笨得跟猪一样,再说了,人家可不同于其他下人,人家祖宗还有个好姓氏。”
萧植颇神情不屑,冷笑道:“姓甚?”
伍媚儿似乎也来了兴致,说道:“公子,奴家说了您可别生气。这玩意儿姓萧,我就纳闷,这贱东西有什么资格跟公子您同一个的姓,这万花楼中还流言蜚语的说他是您本家,这不是玷污公子您嘛。”
萧植眉头一皱,厌恶道:“我呸。什么贱玩意儿,也配姓萧。”说罢,挥手将那盏还散发着热气的铁骨香泼在萧朗脸上,旋即又闪电踹出一脚,竟然将萧朗硬生生踹飞腾空,后者便有如断线风筝一般,在五六米远外坠地,这等身手,已经超出万花楼矫健护教的实力范畴。
萧朗痛苦地挣扎了一下,单膝跪地,吐出一口猩红鲜血,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瞧不出半点怨恨。
同样姓萧,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伍媚儿非但没有惊吓,反而神采奕奕,只是觉得有趣,对身旁萧家大少爷愈发柔顺,恨不得娇躯柔若无骨,依偎上去,奈何被色道士搂着,只能作罢。
萧朗喉结一动,嘴唇却紧闭,似乎将腑肺之间涌上来的血液全部咽了回去。
出手雷霆的萧家大少爷厌恶道:“滚出去,别污了本公子的眼睛。”
萧朗摇摇晃晃站起来,捂着腹部踉跄转身。
“是滚,不是走。”
脾气甚是凶悍的萧植阴冷道,而他的话音刚落,那原本只当看笑话的道人脸庞浮现一抹讥讽寒意,轻喝了口铁骨香,目光旋即瞥向正踉跄而去的少年背影,一口吐出。
就那一瞬间,那一小口酒汁在空中汇聚成线,如一柄醇黄短剑,径直射向萧朗。
“噗~~~”
一道穿心的疼痛瞬间袭来,一道水雾从小腿喷射而出,萧朗只道是腿上被穿透出一个洞。
萧朗向前倒去,下场惨淡。
院子里的大人物却是抚掌大笑,大赞老者的神通。伍媚儿看也不看萧朗,只是震惊年轻公子身后老者的惊人道行,忙是大献殷勤,越加的低眉顺眼。
人下人的萧朗,艰辛爬到院外靠墙角落,被小腿上一阵沉闷而钝重的痛感刺激地咬紧了牙齿,空洞的眼神不再涣散,低垂的脸庞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布满一个下等人不该有的狰狞。
手心也不知在何时已被自己的五指抓破,满掌的鲜血。
忍。
从他懂事起第一天被骂作杂种,在他还不知道怎么去写这个字的孩提时代,就开始懂得如何去生存。低眉顺眼比金刚怒目更适合生存,不忍就得死,那是下人的命。
在妓院勾栏端饭碗,哪怕是老****这类独领一方职责的大人物,也不能缺萧朗这类小茶壶信奉的二十字真言:溜须拍马捧,点头勤哈腰,看人放菜碟,狗眼看人低。杨柳堆烟的庭院外,万花楼仆役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去扶这个受伤的奴才一把,甚至连怜悯的视线都没有。
萧朗独自瘸拐着挪回自个小窝,那只是一个毗邻马厩的小柴房,以他的地位,以及没有任何凭仗依靠的处境,在外表光鲜莺莺燕燕内里蝇营狗苟污秽不堪的万花楼,不饿死不冻死,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柴房之内光线昏暗,角落架了几块木板,铺了一条缝缝补补的单薄被褥,加上几个瓶瓶罐罐,一条小板凳以及上面那盏用橘子皮制成的油灯,就是他全部的家当,萧朗没去躺在简陋床板上,怕弄脏了那条来之不易的被褥,坐在地上,拎过一个小陶罐,吃力倒出一些粉末,涂在被不明物体射穿的小腿窟窿上,然后从另一个陶罐抽出一条辛苦收集的布条,绑在腿上,冷汗直流,大口喘气,胸口一阵刺痛。
这个世界,没有金钱没有地位,那是连一坨****都不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