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沉的天空,不知何时终于飘起了细小的雪花,洁白、轻柔、通透,飘飘荡荡、晃晃悠悠的在魏循眼前飘然落地。
魏循喜欢赏雪,尽管身子自幼薄弱,但他依旧经常站立在风雪中,欣赏着漫天飞雪覆盖山川江河的景象,那入眼的银装素裹,放佛将尘世一切污秽都一扫而空。
每到此时,魏循总会想起自己已故的双亲。
魏循的父亲也喜欢赏雪,当年为雒阳东部尉时,就时常邀约三两好友在风雪中漫步,有时更会登山远眺,在漫天飞雪之中,与友人醉骂当朝宦官的斑斑劣迹。
如果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魏循如今必定也会遵循父亲的老路——入太学,而后进宫为郎,自此踏上仕途。
可惜,这本就是一个动荡的时代,朝局也从来没有安稳过,朝堂上各个派系明争暗斗,宦官、士人、外戚之间合纵连横,不死不休,就连皇帝都会莫名其妙死亡,更何况魏循父亲区区一个雒阳东部尉?——一个在京城中小的不能再小的官员。
十一年前,第二次党锢之祸终于发生了,宦官与士人之间的矛盾,已经积蓄到必须宣泄的程度,这一次,双方都使出了浑身解数,必欲将对手除之而后快。
在此前夕,鉴于宦官贪婪无道,祸乱天下,而且宦官与士人之间已经难以两存,当时太后的父亲、站在士人一方的大将军窦武以及太傅陈蕃联合起士人,密谋诛除宦官集团,但窦武上疏皇帝诛除宦官的奏折却被宫内的宦官偷出翻阅,因此而计划泄露。
宦官集团知道此事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连夜密会,歃血盟誓,连同汉灵帝乳母一起哄骗年仅十二岁的汉灵帝,言窦武、陈蕃等密谋造反,请求皇帝立刻下诏逮捕窦武、陈蕃等人,同时宦官们还劫持了掌权的窦太后——这个一直以来都被灵帝乳母及身边宫女蒙蔽、反对父亲不赞成铲除宦官的女人。
年过八旬的太傅陈蕃闻讯,急忙率太傅府幕僚及数十名太学生拔刀剑冲入宫内,面见天子,结果走到尚书门时就因寡不敌众,被擒遇害。
这位说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耿直忠臣,最终死在了扫平朝堂奸佞的斗争中,带着满腔遗憾,踏上黄泉之路。
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窦武,听闻此事知道此时别无他法,若任由宦官捉住,只有冤死的下场,于是立刻骑马飞驰北军五营之一的步兵营,点兵备马,准备带兵入宫面见天子,诛杀宦官。
但宦官集团此时掌握宫廷禁军,早已在事发之初便挟持了尚书台诸尚书,胁迫尚书们用皇帝玉玺及符印等假传天子诏令,令刚刚征讨羌人归来的“凉州三明”之一,表字然明的“护匈奴中郎将”张奂率北军五营除步兵营以外的其余诸营士兵及千余虎贲、羽林军围攻窦武。
两军于宫阙之下列阵,宦官集团有皇帝诏书在手,等于直接坐实了窦武谋反的罪名,加上东汉宦官当权,贪婪残暴,营府军士本来就畏惧宦官,步兵营军士又见对方人数在持续增多,知道大将军毫无胜算,等到中午,窦武一方的士兵已经逃走大半,窦武知事不可为,只得自杀。
事后窦武被枭首,窦太后被迁往南宫云台,其余窦氏一族诸人,宗亲、宾客、姻属皆被杀害,而旁系宗亲、宾客、姻属的家眷,则统统被流放到帝国最南边的日南郡(今越南),终生成为边野之民,期间几千里路程于途死者更不知凡几。
辅政的窦武、陈蕃等人的死,代表着宦官集团对外戚的胜利,宦官自此重新掌握朝廷大权,此时汉灵帝不过十二三岁,皇太后又被变相软禁,朝堂中已没有任何人有足够与宦官明里争斗的资本,足可说天下大事,皆操于宦官之手。
而这一时期,在朝堂之外,还有另外一股势力深为宦官记恨,是宦官必须镇压铲除的,那就是所谓的清议。
东汉桓帝之时因大将军梁冀与其妹梁太后为讨好士族而大肆推广太学,致使太学里就学的学子多至三万余人,而同时宦官外戚掌权,所任用的却又多是亲信附属之徒,阻塞了这一下子激增的太学生入仕之路,于是这些上进无门的学子便与士大夫联合起来,在朝野之外形成了一股庞大的反宦官专权的舆论力量。
这些人品核公卿,议论朝政,相互标榜,互立雅号,如窦武、陈蕃、刘淑三人便被他们称为“三君”,除此以外还有“八俊”、“八顾”、“八极”、“八厨”等,都是以反对宦官专权为主旨,一时声势浩大,令专权的宦官也不得不顾忌他们所制造的舆论压力,以致宦官在与陈蕃、窦武等人的斗争中胜利后,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放过这群时时刻刻敌视自己的势力,在铲除陈蕃、窦武的第二年,他们终于等到了机会。
“八极”之一的张俭,其同乡朱并见陈蕃、窦武被杀,太学生领袖、“八俊”之一的李膺被免官,宦官重新掌权并大肆排斥异己,于是趁机上书朝廷告发张俭与同郡二十四人结党立号,时常私会密谋,诽谤朝廷,图危社稷。
年幼的灵帝在宦官教唆下,下诏逮捕张俭,宦官又指使党羽奏请灵帝扩大搜捕范围,于是包括李膺在内的百余清议人士被捕下狱,最后死于狱中,其余尚有六七百人被禁锢,家属亲友终身不得为官,就连在太学中就学的太学生,都有一千余人被捕下狱。
第二次的党锢之祸,相较于几年前的第一次党锢,就是如此惨烈,已经掌握朝廷大权的宦官为所欲为,根本不必再像第一次那般束手束脚,天下名望之士受其难者,数不胜数,甚至有人自请下狱,将没有被宦官逮捕视为奇耻大辱……
时至今日,官府搜捕党人的行为仍在继续,朝廷,或者说是宦官在事发十一年后,依旧还没有准备收手的打算。
魏循的父亲也是一名党人,同时也是在那时被捕下狱,然后惨死狱中的。
由于魏循父亲生前在反对宦官当权的活动中,一直表现得相当激烈,在其治下多有宦官亲属被下狱或处罚,因此哪怕在其死后,宦官也没有放过魏循一家,眼见父亲生前一些来往密切的好友举家相继被宦官暗中迫害,年仅十岁的魏循便在母亲的带领下,匆匆逃离了京城。
孤儿寡母,落魄江湖,所受的苦处绝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年幼的魏循不懂得多少名节大义,他从母亲处唯一所知道的,便是当年父亲为举主袁家尽心办事,在反对宦官专权活动中充当先锋作用,一方面固然是因为父亲厌恶宦官弄权,祸害天下,然而更多的,却是因为父亲得袁氏举荐,方能入仕为官,如此不过为报袁氏知遇之恩而已,但在父亲身死后,那袁家却端坐不动,不仅未曾在朝堂上为清议士人说过一句话,更对他们这些落魄之家没有半点照顾,只知道明哲保身,从那时起,魏循就暗暗发誓,他绝不会再为这样的人效力,也不会再对这个昏庸腐朽的朝廷忠心。
逃离京城之后的第三年,魏循的母亲就在忧愤哀愁中溘然离去,也是在冬季,一个风雪交加之夜。
变卖一切安葬母亲后,魏循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不再念书识字,长久的逃亡,使他练就了一手不俗的箭法,那瘦弱的身躯内潜藏着惊人的爆发力,手中一张硬弓,足有二石力,相较于普通弓箭,力量足足增强了一半多,五十步内贯穿盔甲都没有半点问题。
不远处厮杀之声鼎沸,浓浓的血腥味一波波传来,任凭寒冷的空气也不能稍稍阻挡、冻结,但魏循却在这样的场合下,双眼微微失神,有片刻的恍惚。
这个过程并不长,魏循的双眼很快恢复清明,看着远处那合在一起拼命想向外冲杀的十余人,缓缓从背后取下一支羽箭。
张弓搭箭,令人想象不到的迅速,魏循瞄准那名与二哥龚都斗得旗鼓相当的人,正欲张弓放箭,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压在了魏循握箭的手上。
“三弟勿急,此刻场上混乱不堪,加之风雪障目,难辨敌我,你且在此压阵,我亲自带人上去拿下这些人。”
魏循侧头看去,只见刘辟一脸严肃,手中大刀猛然向前一举:“兄弟们,随我上去,杀光他们。”
“愿随大首领杀敌!”
“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