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吟吟守在水天月床边满脸忧凄的时候,伙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客官——”,这声“客官”叫得是圆润高亢,透着喜庆,还夹着几分恭维。与柳吟吟现下的心情完全不符,让柳吟吟生出几分怨忿。
柳吟吟开了门,想甩出几句责难泄泄愤,却被眼前的情景惊住了。
刚才被她遣去当铺的伙计正半躬着腰含笑相对。伙计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人双手擎着一个方形托盘,盘中也不知所盛何物,却用一块红绸蒙住。
伙计道:“客官,这位是庆升当铺的伙计。”
伙计身后的一名男子正用眼睛上下打量柳吟吟,此时上前一躬身,问道:“请问那枚蝶形玉佩是姑娘要当的吗?”
“是。”柳吟吟点点头。
“请问这枚玉佩可是姑娘之物吗?”
“当然是我的!”柳吟吟叫道,难不成你怀疑我是偷的?
伙计躬身施了一礼后侧过了身,指着身后那人手中的托盘道:“这是一千两纹银,请姑娘收下,本店现银一时周转不开,还望姑娘在此稍待几日,其余的银两待掌柜筹措后我再送来。”
这人把身后托盘上的红绸拿掉,一托盘银锭整整齐齐银光闪闪,耀得柳吟吟睁大了眼睛。
柳吟吟家道殷实,真金白银也是见过不少的,只是没想到一块小小玉佩却当得这许多银两,而且看样子还远远不止。
柳吟吟无暇细想更多,乐得收了银子,遣走当铺伙计后,立时拿出一枚银锭交给客栈伙计,让伙计去医馆送诊金、取药,少不得也给店里伙计们打赏了些。柳吟吟便把这间客栈暂时当成自家宅院,把伙计们当成自家小厮了,有了银两驱使,伙计们也不介意被呼来喝去,且还个个乐得跑腿。
一个时辰后,伙计把从医馆取回并奉柳吟吟之命煎好的汤药送进了房间,柳吟吟在伙计帮助下,拿筷子撬开水天月的嘴勉强喂了进去。伙计在一旁道:“医生说,如果这药没什么效果,倒可以觅些上好的人参,熬汤灌些给他,说不定也能吊几日命……”
柳吟吟惊喜抬头,随即嗔道:“怎不早说!”于是便让伙计放出话去:“不论价格,但求好参。”
夜静人寂。
柳吟吟一直不曾合眼,全心守在水天月旁边不离半步。水天月身冷如冰,柳吟吟试着用手摩挲他的身体,她尽可能地摩擦出热量,但他却一直不见半点起色。他整个人看上去便像睡熟了,悄然无声,只偶尔会皱一下眉头。也许体内的痛楚已经血一样流溢于全身,只是他坚忍地克制着。他的身体此时磐石一样,冰冷坚硬,这样的身体,似乎是可以抗拒任何灾难和苦痛的,但是现在,他冰冷的身体、青灰色的面庞、时而抽搐的眉头和嘴角,预示他的忍耐已经到了临界,也许迈过这个苦痛,他就可以永远无忧无虑地沉睡了。
柳吟吟紧紧抓着他的手,她把自己的额头放在他的手上,就这样伏在他的身边。不久,她的肩头抖动起来。她孤独,她恐惧,她怕他永远沉睡。她品着腮边的苦涩,喃喃地说:“你啊……醒来啊……”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把自己的身体挪上了床,她靠在他的身边。这样离他近一些,便会离孤独远一些。她伏下身体,伸出手臂拥住了他,寒意透过她的薄衫传入她的体内,但她知道,她的暖,也一丝丝地进入了他的身体。
柳吟吟拥了他整晚,快天明才似乎小睡一会儿。天明后,果然有人送参上门,柳吟吟舍得银钱,便熬参汤给水天月灌,而庆升当铺也绝不食言,第二日就派人又送来了一盘银锭,而这银锭柳吟吟连看也不看,直接转给了相继来送参的人。如此接连两日,都在熬药、喂药以及拥抱水天月的身体中度过,这其间柳吟吟只在第二日和第三日气力不支的时候吃了一点饭食。饭食也是让伙计送到房间里的。将近三日,柳吟吟一直守在房间。第三日时,水天月出现了微小的变化,他的胸口有了温热,额上竟然浸出了汗珠。柳吟吟一喜,以为水天月有了起色,但到了傍晚,水天月胸口的温热竟迅速退了下去,额上的汗珠也渐冰冷。柳吟吟抚着他的胸口,不仅感觉不到温热,竟连心跳也似乎微弱了。柳吟吟大惊,忙叫伙计去请医生。
还是那位医生,柳吟吟已经通过伙计得知他姓陈。陈医生只到床畔看了一眼,便道:“唉,毒已入心脉,过不去今晚了。”
柳吟吟面色惨白,半晌无语。她抓着水天月的手臂的两只手正在颤抖,身体如侵冰雪,一时间只怕身上也不逊于水天月般寒冷。
蓦地,她恍悟似的叫道:“药,我有药……”她撒开水天月的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那仅剩的三粒丸药,对医生道:“医生,我想起来了,他近年每月便服一次这种丹药,前日还曾服过一丸,现下服它……还……还来得及吗?”
陈医生惊异,接过丸药端详了一阵,又在鼻下嗅了嗅,说道:“这药……莫不是雪麒麟?”
这名字柳吟吟听着耳熟,但道:“似乎是这个名字。”
“罢了罢了,”医生一阵欢喜,柳吟吟还只当他有了解毒妙法,却听他道:“我老朽活了五十有三,从医三十载,从前还只是听我的师父闲聊时谈过世上有雪麒麟这种药,不曾想今生今世还有见到的一天。哈!”
“先生莫笑啊,你倒说说,这药可解他的毒么?”柳吟吟又急又气。
医生果断地摇头:“不会,世传雪麒麟虽解百毒,但他的毒……我虽然说不清他中的是何毒,但从其毒性之持久与剧烈上看,当是世上无药可解之奇毒。雪麒麟也只是吊命而已。”
“那用它再吊几日命可使得么?”
“使得倒是使得……”柳吟吟一喜,却听医生继道:“可他却是用不了。”
医生看着柳吟吟满脸失望继而悲凄的神色,心生怜悯,但是不能不说:“这雪麒麟虽是解毒之药,但其药性强烈或更甚于毒药,是以,他才会每月一服,而不是一次全部服下。每次服用,都会将体内毒性压制一些,以此来延缓毒性发作而亡。你方才说他前日已然服下了一丸,那么短时之内若再服用,只怕他现在的身体是全然无法消受的。其药性之烈,或许会加速其死亡。”
看见泪水漫上柳吟吟本已红肿的眼睛,医生叹了一声:“若想死马当作活马医,你试一试也可。只是若他立时死了,你莫怨了别人。不过,这药必得以口研碎以津液化开吞下,他此时喂些参汤或许还可,让他亲口吞服此药,恐怕是太难了。”
医生叹息而去,留下柳吟吟独自忧伤。
柳吟吟捧着这个瓷瓶,坐在水天月的床畔。她一抬头便可望到墙上的小窗。窗外枝叶扶疏,一轮冷月正在枝桠间浮荡,清幽宁静,闲适高远。“就是它,”水天月的声音从她的记忆里响起,“我姓水,叫天月。”柳吟吟身子一颤,她移目床上,水天月兀自沉睡,似乎要这样一直睡到黄泉。柳吟吟拧过身,面对着水天月,她张大了泪眼,用手抚上了他的面颊,从眉骨到下颌,触手如雪似冰。这是一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庞,它不该这样轻易地无声无息地被土掩埋。柳吟吟轻声道:“水大哥……我们试一下好不好……我真的……不想你死啊……”
柳吟吟从瓷瓶里倒出一颗药丸,用拇指和食指小心捏着,月光下,这药丸通体雪白,她把它轻轻放到了口中,细细地咀嚼,以津液化开,然后,她俯下身去,贴上了他的唇,冰冷几乎让她的唇颤抖,这感觉更坚定了她的行动。她把口中的药糜送到了他的口中……
每过一个时辰,她便如此喂药一次,三次方把整个药丸喂完。她把身体放倒在他的旁边,拥着他,她闭上了眼睛。三天来她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现在睡意像夜袭的敌人,蓦地蒙上了她的眼,掠夺了她的心智,将她送进了不可知的地方。
她朦胧中看到了无数桃花,在春风中殆荡摇晃,看到了清晨的芬芳中,母亲任小梅扬着手帕叫着“女儿”,和父亲从花园的角门里一起走过来,紫叶正服侍着她梳着流云髻,拿了一面铜镜让她照,铜镜里却是深不见底的凄黑悬崖,她惊愕地望过去,不知为何竟被吸了进去,她向崖下坠着,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缕亮色,亮色蓦然绽开,在一泓莹润月光的照耀中,水天月伸出两只手臂,迎向她,对她说:“跳吧,我接着你呢……”
她喊了一声:“啊,娘——”眼前突然一亮,分明是睁开了眼,却望不真切眼前的景物,眼睛罩上了泪水,泪水的光影里,她似乎看到什么东西在晃动,同时,感到一只温柔的手在抚着她的头发,细致地、慰帖地,一寸一寸滑动,她的目光轻轻移过去,那只手霍然停住,谨慎地抽离了。她把眼睛按到自己的手臂上,让袖子抿去了泪水。这时,她终于看清了,看清了水天月——的确是水天月,睁着炯亮的眼睛,正凝神望着她。
她心头一抽,双手忽地撑起自己的身体,眼睛又睁大几分。
“啊……”她呻吟一样从唇里挤出一声低呼。
水天月轻轻地说:“醒了?梦见你娘了吧?”
她缓缓地重新把头放在了臂肘上,目光凝视着水天月的眼睛,一刻不离。惊愕、欣喜、激动……这些在心中骤然升起的繁杂心绪竟只化做了一句喃喃低语:“也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你……你折磨死我了……”柳吟吟嘤嘤啜泣起来,这哭声不再孤独,不再没有人听。她索性哭得更洒脱一些,不觉把头伸到了他的怀里,在他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他伸手轻轻拍拍她的背,说道:“我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你一个人……害怕了?”
她把头钻出来,抽了抽鼻子,点点头。何止是害怕呢,她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可现在却什么也说不出了。她便不说,只静静地靠在他的身边。他平静的呼吸声,就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他却挣了挣身子,想坐起来,胸口的痛却让他顿了一下,他没有呻吟,只微微皱了皱眉。她按住他的臂,“你不要动,你的肋骨伤了两根,你要静静地养……”
“还有什么?”
“你的……毒,侵了心脉了……”
“你怎么让我活下来的?”他一愕,面容陷入了深潭一样的宁静。“你给我吃了雪麒麟了?”他的目光触到了倒卧在床头的瓷瓶上。
柳吟吟点点头,“还有,十数只人参……”
他似乎长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转瞬睁开,柔声道:“难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