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三天,水天月由生到“死”,由“死”到生,所经历的反反复复曲曲折折,在他的眼里,竟看不到一点痕迹,他如同全然不知一般地淡漠。柳吟吟不必细诉,她知道,从她的哭声里他便已经明了他经历了什么样的生死劫难,可是他一如她初见他时那样沉静淡定,无喜无悲,无怨无怒,从容而平静地接受这一切,只如同睡了很长的一觉,像往日一样清晨醒来,像宝珠山上他把她放出囚室时一样,给她一个熨帖的微笑,让她顿时无比镇定。
她觉出了一点异样,她现在蜷在他的身边,慵懒地卧着。这个在他垂危时护佑他的姿势,现在看起来,似乎有那么点不成体统。她立即爬了起来,顺手挽了挽铺散开的头发,在头上随便挽了个髻,用玉簪子簪上。
他躺着,饶有兴味地看她,柔和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像煦日春风,让她心里很舒服,舒服中又杂了一点莫名的羞涩。
她轻嗔道:“看什么!你没看过女人梳头?”
他嘴角一抿,轻柔地一笑让他看起来又活泛许多。“看过,”他道,“小时候,看过我娘梳头。”他蓦地神色一黯,那一笑便如过路的春风,刚露个头,就倏地不见了。
柳吟吟并没有仔细去想他为何忽然神情落寞,她的思绪转到另一件事上:“呀,你饿了吧,三天没有吃饭了。我叫他们给你弄吃的。”
她起身离床,向门口走去。未等她开门,门外便传来了杂沓的足音,人数不少,听脚步声是朝这间屋子来的。一个清越的声音同时传来,声音里似乎透着欣喜与惦盼。
“柳妹,柳妹,”叩门声清晰响起,“快开门!”
敲着自己的房门,又叫着“柳妹”,当是找自己无疑了。只是这称呼让柳吟吟感到陌生,这世上还不曾有人这样叫过她,不过声音倒是有几分耳熟。
柳吟吟打开房门,微微一愕,才蓦地叫道:“怎么是你!”随之一股复杂的情绪攀上心头。
门外的人着一身宝蓝色云纹锦衣,俊眉朗目,神情秀逸,唇边含笑,满面喜色挡也挡不住。竟然是杨恪!
柳吟吟还在纳罕这杨恪为何叫自己“柳妹”,当初是唤自己柳小姐的,后来过了师徒之礼,那也该叫自己徒弟才是,不知这个称呼是由何而来的,呀,也或许是他年龄尚幼,也不好意思妄称师父,那随他混叫去吧。
杨恪显然大喜过望,“果然是你!太好了,可找到你了。”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呵,”杨恪嗤笑一声,“一进元宝县就听到了吉祥客栈有人高价收人参给人治病,原来真的是你。”听杨恪一说,柳吟吟才知道这里叫元宝县,这间客栈叫吉祥客栈。
杨恪边说边探头往柳吟吟背后看,“你给谁治病?”说完也不待柳吟吟相让,径自擦着柳吟吟的肩走了进去。
杨恪与水天月四目相对。
水天月此时正半卧在床铺偏里一侧,外侧的床铺空着,似乎还留有人躺过的痕迹。杨恪一向恭谨谦敬的面容之上蓦然闪现怒色,冷厉目光从水天月的脸上移到床上,又从床上移到脸上,面色阴晴不定,嘴唇抿出一道线。水天月望向杨恪的目光有几分探询,更多的依旧是从容平和。
柳吟吟紧随其后跟进来,不觉有些尴尬,她也不知如何给这二人做介绍,若说杨恪是自己的师父,总觉得有点跌面子。不能把杨恪介绍给水天月,也就不必把水天月介绍给杨恪了,索性在一边装糊涂,什么也不说。
杨恪唇上那条线绽开了,“他是谁?”语气透着几分怪异。
柳吟吟开口道:“病人需要静养,我们外面说。”没等柳吟吟挪步,杨恪急转身子就抓住了柳吟吟手腕,柳吟吟几乎是被他拖着拽出了房间。
“你把我手抓疼了!”柳吟吟甩了几下,终于甩脱了杨恪的手。心中也是奇怪,这杨公子前两次见面还恭敬有礼的,只道他是谦谦君子文质彬彬,原来竟也有股狠劲。
杨恪又问出那句:“他是谁?”目光竟刀子似的,在柳吟吟脸上划来划去,把柳吟吟看得莫名其妙,后背发凉。
柳吟吟只好简短地将自己在宝珠山为人所制,又蒙水天月所救的事情说了一说。杨恪目光一闪,“没了?”
“没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柳吟吟道。
“我怎么觉着……你倒像他的救命恩人。”杨恪眨着眼睛,一脸奇怪神色。
“他是为我才危及性命的,我当然要救他。”
杨恪想了想,盯着柳吟吟问道:“你可知他是何人?”
柳吟吟摇摇头,不在乎地说:“不知道。”
“那他因何中毒?”
“不知道。”
“他又为何救你?”
“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和他在一起,你真……”杨恪顿了一下,措了半天词,没找出合适的来,愚蠢、单纯、糊涂……好像哪个词都会让柳吟吟没面子,再看柳吟吟,瞪着一双水汪汪黑漆漆的大眼,一脸无辜。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若是歹人、敌人呢?”
“不会的。”柳吟吟笃定道。生性单纯的人,从不会轻易怀疑别人。便如柳吟吟。她只道是为水天月所救,根本不曾去想他是何人,他的来历,他为何去救自己。在柳吟吟这样简单的人看来,答案是最直接的。好人便是好人,坏人便是坏人。她不习惯于去用复杂的眼睛看待人世。更何况,她和水天月二人共同患难渡险,这份情义是重得不能再重,压在柳吟吟的心上,更不会让她往坏处去想。
杨恪眼睛一闪,蓦然想到另一件重要事情,他问道:“这三天,你们就……同处一室?”
柳吟吟身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这个问题上被人较起真来,倒还真有点底气不足。当时情势危急,她又要照料病人,根本没想再为自己要一间客房。“我……我要照顾他嘛。所以……”柳吟吟想想不对,这师父管得倒宽。柳吟吟嘴角一撇,说道:“你问我这么多,我问你的怎么不说呢?你怎么找来的?”
杨恪悠悠一叹,眼睛一翻,很是不满地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摇摇晃晃地提在柳吟吟面前,柳吟吟惊喜道:“咦,这玉佩怎么在你这儿?”
“你怎么把我给你的东西当了?”杨恪声音有点闷,透着一股委屈和不满。
“我身上一文钱也没有,又要住店,又要请医生,又要买人参,只好……你把它赎回来了?”
“庆升当铺……”杨恪声音一顿,“是我们家开的。”
看着柳吟吟吃惊的神色,杨恪继道:“你把它当到我们家了,当铺掌柜认识是我的东西,以为我到了元宝县缺银子使了,忙不迭让伙计送了一盘子银锭过来,却原来不是我。马上飞鸽传书告知了我,我猜就是你,回书让他们接济你银子,自己也马不停蹄奔了过来。”
“噢,”柳吟吟瞪大眼睛,声音竟透出些许惋惜,“早知是你们家的当铺,我该多当些才是的。”
杨恪哼了一声,抓住了柳吟吟的手。忽被杨恪抓住手,柳吟吟一窘,刚要抽回来,却见杨恪把她的手翻过来,将玉佩放在她的手心里,说:“这个你收好,别再当了。以后缺银子使了,就找家店言语一声,少不了你用的。”
“难不成个个当铺都是你家的?我可以随便向人家要银子?”柳吟吟揶揄。
“嗯……十之有五吧,你看大门旁写着‘扬州杨’的,就是我家的。即使不是扬州杨家的,也多会给杨家面子,向他们借一些也是使得的。”
“你……”柳吟吟重新上下打量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杨恪眼睛一亮,觉得这倒是正经,应该郑重介绍一下,他轻咳一声,正正衣冠,有板有眼地道:“你没有听过‘天下十分财,五分在杨家’这句话吗?”说罢还嫌不足,凭空虚抱一拳,朗声道:“区区在下,便是出身这个杨家。”此时的杨恪倒回复了数日前初见柳吟吟时的谦恭仪态,只是这份谦恭是给自家的。
“呃,好像是……听过。”柳吟吟粉颈一弯,竟然略略垂了头,目光扭向了别处。其实,她何止是听过,扬州杨家是父母挂在嘴边上的。扬州杨家有百年基业,产业遍布江南江北,可说富可敌国。而且,杨家在武林中的名望也不次于傲月山庄,是江南的一面旗帜。只是别家武林门派是凭武功,杨家却是凭财力与人脉。杨家很能散财,也便很能聚才。天下自有有才缺财的,便或明或暗地被杨家招募了来,而且杨家广行善举,扶危济困,在江湖上名望甚隆。因此,在武功上虽不如傲月山庄独树一帜,在声望上却有不逊傲月山庄的荣耀。杨柳两家虽然相距遥远,情谊却不浅。柳吟吟父母闲聊中似也曾有意将柳吟吟嫁入杨家,只是后来不知因何事搁置了。现下扬州杨家的人就在眼前,倒让柳吟吟生出几分不自在来。心中也有几分侥幸,幸好认了他做师父,不然……
杨恪看柳吟吟神态间竟有几分忸怩,衬出一副娇俏模样,心中一个柔软的地方竟似化开了,软绵绵甜丝丝,说不出的熨帖。杨恪打量柳吟吟,见仅隔几日不见,柳吟吟面容竟有几分清瘦,衣衫也有些脏,便知她这数日经历了怎样的劫难,怜惜道:“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唉,我若知那天刚离了你你就遭难,我还不如送你一程。”
柳吟吟忽道:“你这几日可听说我家里的事了,我爹爹妈妈到底怎样了?他们说傲月山庄遭劫,我却不敢全信。”
“事情是真的。”杨恪直言,“本来就想去拜会令尊令堂的,那日一听说此事,便想即刻去傲月山庄,只是刚走半日,便遇到了你的丫头。”
“紫叶?”柳吟吟乍一得到紫叶消息,激动地抓住了杨恪的肩膀。杨恪心中不觉一荡,顿了顿,在柳吟吟期待的目光中继续说道:“紫叶边哭边走,遇到我就说,你们遇险了,你被宝珠山抓了去,她想回傲月山庄搬救兵。当时,我也已得到我家线报——你知道,我家产业遍布各州县,对各方消息探听都是很容易而且很准确的。”柳吟吟当然明白,杨家的线报也是生意的一种,甚至还专门有人出钱雇杨家来打探消息的。杨恪继续道:“线报告知,傲月山庄的确……遭难了,只是并没有得到令尊和令堂罹难的消息。我想,柳大侠和任女侠都是江湖一流人物,该不会有事的,或者在事发前就远避了也未可知。你不必过于担忧,我会派人继续打探的。”
“是谁做的?”柳吟吟沉了脸问道。
“神月宫。”杨恪道,“你可知道吗?现下,宝珠山、千叶阁、灵霄楼等帮派,都已经成了神月宫的分舵了。”
其时武林之中,除了少林、武当、峨嵋等有数百年根基的门派外,傲月山庄、神月宫,俱是近二十余年新崛起的武林门派。而且,一崛起便屹立于近乎武林之巅的位置。虽然不如几大门派根深叶茂,但在武功造诣上却有独特之处。因此,便有南傲月、北神月之称。傲月在两淮江南一带,自有无数二三流门派拥护,神月在北方一带,也有门派尊奉,傲月、神月相距遥远,例来各守地盘,不相往来。却不知为何,近日突然神月远袭,而且其袭击之法却是收缴了原奉傲月为主的小派,并以其为剑,刺向了傲月。
柳吟吟一时也辨不明这复杂的江湖纷争因何而起,只是牵挂父母的安危,神情抑郁起来。
“紫叶现下在哪?”
“我命人送她去扬州我家里了。”
柳吟吟惊道:“你把她送到你家做什么?”
“你早晚不也是到我家去嘛。我让她在我家里等你。”
柳吟吟一愕,一时没有理解为什么要到杨家去,只恍惚想到,他一定认为,既然是他的徒弟,总要和他学武功吧,自己家里回不去了,那也只好去他家里学了。只是柳吟吟根本没打算去跟他学什么武功。柳吟吟是这样想的,却不知杨恪说是其实是另一个意思。
杨恪道:“瞧你这衣裳,也该换换了。”他扭身叫过一个伙计道:“钟二,去买身女子衣裳。”
柳吟吟想起什么,对一旁应声的那个伙计道:“也买套男人的衣裳。”
杨恪神色一黯,他当然明白她的用意。
“我命人做点好吃的给你,你该补补了,瞧你都清减了。”杨恪回身又吩咐另一名伙计去做,柳吟吟却向那伙计道:“做点上好的饭食,端到屋里面去。”
杨恪冷哼一声:“你可倒惦记他,什么都不落。”
柳吟吟微微一笑,蓦然惊奇道:“这里的伙计你好像很熟啊?”
杨恪似笑非笑,“你来的时候,没见楼下墙上挂着‘扬州杨’?”
原来这客栈也是他家的!
看着柳吟吟愣怔的样子,杨恪笑了一声,似有所玩味地道:“你用着我家的银子,使唤着我家的伙计,给一个不相干的男人治病,哈,很划算嘛。”
柳吟吟眼睛一瞪,说道:“没事的话,我走了。”她扭身要回房,却被杨恪伸手拉住了,杨恪说:“我会吩咐人照顾他,现在开始,你跟我在一块儿,随我下楼吃饭去。”